正午日頭高照,整個宮裏都靜悄悄的,所有的主子都在歇午覺,就連值守的宮女與小太監都靠著殿門打瞌睡。


    百無聊賴,皇長孫朱瞻基索性放下手上的《貞觀政要》,信步走出頤和軒,沿湖緩緩而行,不多時就來到了靜雅軒外。要不要進去呢?瞻基有些猶豫,雖然同處在太子宮,可是除了最初的那次見麵,就是前兩天陪瞻墉去看她。


    瞻基還沒有一次,是自己一個人走進這所小小院落的。


    為什麽常常在院外經過,徘徊良久卻不能入門?他自己也說不清。


    今日上午在文華殿的書房內,與漢王的一番辯學,雖然以自己的明思和辯才為勝,但是他並不以此為樂,反而有些憂心忡忡。


    他的父王,當今太子體弱多病,為人仁厚又有些懦弱,因為皇祖母徐皇後的力挺,眾臣的擁護與立嫡立長的古訓,才被皇爺爺立為太子。可是瞻基很清楚,皇爺爺喜歡的是彪悍堅毅又果敢英武的二皇叔,漢王。


    所以,父王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常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


    對於漢王在朝堂上下、皇宮內外的處處逼迫與挑釁,父王不動聲色,依舊謙和內斂,一個人苦苦維持著這兄弟和睦的虛假局麵。


    是毫無招架之力,還是以退為進,進而博得更多的讚譽與稱頌?瞻基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不得以的一種無為之冶。所謂“無為”,有的時候是審時度勢、縱覽全局後的策略;有時候是無可奈何、無從應對,自己的父王該是後者吧。


    當初是誰在皇爺爺麵前說了句:“不看皇子,還可看皇孫。”


    就是這樣一句話,自己從小就被推到權力的巔峰之戰中,成了太子黨與漢王派兩相對弈的籌碼。連皇祖母徐皇後,將自己從小帶在身邊,悉心教導,也是緣於此故。


    努力地鑽研經典、詩詞、兵法,學習治國之道,縱覽史籍典章,哪些是出於喜好、出於自己的意誌?不過是積極地順受,為了父王與母妃、太子一脈的安全,甘心充當這個籌碼罷了。


    當年的太祖,自己的曾祖父——大明的開國皇帝,朱元璋,也是本著立嫡立長的古訓,才放著立下大功、文韜武略的燕王不用,而是立了崇尚儒學的長子朱標為太子,隻是太子體虛多病,英年早逝,於是又立了朱標的長子,皇長孫朱允炆為儲君。


    結果呢?


    一場靖難之役,戰火從燕京燃至應天,足足打了四年。


    建文帝身後的皇子皇女,以及保帝的重臣,在這場血雨腥風中,都不得善終。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同樣的格局,同樣的角色,可是命運絕對不能相同。


    瞻基握緊了拳頭,再一次堅定自己的信念:不能!


    誰能想到,生活在九重宮闕中,錦衣玉食的皇長孫,從小便是在這樣的壓力下成長起來的。十二歲的少年,仿佛就已經有些不堪重負,然而雖然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卻仍然要執意前行,這應該就是長在帝王之家的無奈吧。


    理清思緒,努力驅走心中的陰鬱,朱瞻基終於走進了靜雅軒。


    院子裏靜悄悄的,穿過迴廊,走過小徑,瞻基不由愣住了。在屋前的花架子下,若微的造型十分奇特——在她的麵前擺了一個小桌,上麵放著一方小小的石磨,她一隻手正在推磨;而她的腿?左腿是一個金雞獨立的造型,穩穩地立在地上,而右腿卻高高抬起,先是兩隻腿劈成一條直線,然後右腿居然經過頭部轉向左側緊貼左耳。


    她的頭發今天並沒有梳髻,隻是自然地分成兩縷,以藍色綢帶係於胸前,一身雪白的衣裙,早已被汗水浸濕。


    “你在做什麽?”朱瞻基愣愣地問出了口。


    若微抬起頭,衝他甜甜一笑,沒有絲毫意外和慌張之色,隻是立即收了腿,理了理衣衫,要恭恭敬敬地行禮。


    朱瞻基連忙攔下:“此處就咱們倆,何須多禮?”


    “長孫殿下,今兒怎麽有空來看我?”若微笑得甜甜的,卻讓朱瞻基麵上有些發窘。


    他怔怔地沒有說話,眼睛盯著她麵前的那方小石磨:“你剛剛在幹什麽?”若微低下頭指著小石磨問道:“小石磨,小石磨,快說呀,長孫殿下在問你話呢?”


    朱瞻基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若微,他也笑了:“我在問你!”


    若微拂了拂胸前的秀發,絲毫不見扭捏:“哦?殿下剛才明明是看著石磨在問話,我哪裏知道是在問我?”隨即又笑道:“好了,好了,不說笑了,我剛剛是在壓腿呀!”


    “壓腿?”朱瞻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對呀,壓腿是練舞的基本功,舞要跳得好,這腿就要柔韌自如,所以要每日堅持不輟地壓腿,盡可能地利用一切時間,見縫插針地練功!”若微仰著臉,眸如皓月,看他似乎不明白,又解釋道:“壓腿就同男人們練習拉弓射箭一樣。壓腿就是拉弓階段,弓拉得越開,弦繃得越滿,其勢就能越強,射出的箭速度就越快,力量也就越大。明白了嗎?”


    “你……會跳舞?”朱瞻基仿佛此時才有些明白。


    “會一點兒吧!”若微從桌上的盤子裏又抓了一把黃豆,放在小石磨中間的洞裏,又開始推磨:“這個,是在磨豆子!”


    她指了指從石磨縫中流出的白色液體:“這是豆漿,可以煮來喝的,夏天的時候放在井水裏浸涼,又好喝又有營養,一會兒盛一碗給你嚐嚐!”


    瞻基站在一旁仔細地看,這真的是一口小石磨,曾經隨皇爺爺微服出巡的時候,在農家看到過,那都是飯桌大小的大磨,而且都是由蒙著眼的驢子來拉的,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磨居然也可以用手來推。


    這盤小磨做得如此精巧,在出口處,還擺了一個瓷盆,瓷盆上麵蒙著一塊白布,上麵是一些散落的豆渣。


    瞻基想問,又有些不好意思。


    若微看著他的神色,眼眸一閃,不由笑了:“長孫殿下著急走嗎?”


    瞻基搖了搖頭。


    “那請等等!”若微兜起白布,端著瓷盆進了西麵的一間小屋。


    瞻基一個人留在院內,正進退兩難。就在此時,從院外走進一人,身穿宮女服飾,此人正是昔日在太子宮母妃身邊隨侍的宮女湘汀。


    “長孫殿下!”湘汀立即行禮請安。


    “湘汀,你怎會在此處?”瞻基問道。


    “娘娘把我分給若微姑娘了!”湘汀掃了一眼院內:“姑娘呢?”


    瞻基指了指西麵那間小屋,湘汀立即抿著嘴笑了,心想若微肯定是又琢磨什麽新鮮的吃食了。這個姑娘當真有趣。剛住進來的時候,太子妃問她可住得習慣,可有什麽缺的,她憋了半天,小心翼翼開口央求的居然就是在這靜雅軒內置一個小廚房,說是自己最愛烹調,喜歡搗弄一些新鮮吃食。


    惹得太子妃掩麵而笑,這才允了,命太子宮的太監仆役改裝了這個小廚房。


    “殿下裏麵坐吧!”湘汀走至門口,高高打起了簾子。瞻基似猶豫了一下,這才進了屋。女孩家的閨房顯然與自己的寢殿不太一樣,處處透著靈秀與雅致。


    窗台上、書桌上,都擺著一些禦花園內采來的花枝,還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綠色藤蘿植物,看著極有生氣。


    木製書閣下,擺著一張古箏,而西牆上還掛著一把琵琶。


    床上是隨意丟著的一件薄如蟬翼的舞衣。


    原來,她不僅僅有花朵一般的容顏,還如此多才多藝。


    瞻基目光環視整個屋子,最終在書桌上停留。


    一個八角形瓷製胭脂盒下壓著一方素箋。


    那上麵是一幅懷素草書。


    會是她的字嗎?


    看起來並不像一般女子的字那樣娟秀含蓄,反倒有些蒼勁,瘦不露骨,勻穩清熟,妙不可言。


    而細看那文字,瞻基的心像是被電到了一般。


    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瞻基轉過頭,隻見若微手捧著食盤走了進來。


    “今日上午,你跟小姑姑去文華殿上書房了?”瞻基徑直對上了她的眼眸。


    她歪著頭,似是有些膽怯:“殿下怪我?”


    “當然不是,否則又怎會替你掩飾?”瞻基的眼中有著幾分羞澀,又把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張素箋:“你寫的?”


    若微“嗯”了一聲,仿佛弱不可聞地低語著:“原本沒想寫這個!”


    “哦?那你原本想寫什麽?”


    “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她微微仰起臉,對上了朱瞻基的眼睛,朱瞻基隻覺得心中一暖,原來,小小的她竟然能夠體會自己此時的心情。


    感慨之餘,正不知如何接話的時候,她輕輕將托盤放在桌上,裏麵擺著一盤一碗,盤子中是一張圓形的薄餅,已經用刀分成了六角,淡黃的顏色,上麵還有點點的翠綠。


    “請長孫殿下品嚐。”她有幾分忐忑,也許是於禮不合,但是她還是把筷子遞給了他。


    瞻基並未遲疑,他接過筷子,夾起一小牙薄餅,放在口中,慢慢品味。


    “猜猜是什麽做的?”她眨著眼睛問道。


    “有蛋香、又清脆爽口,是加了青菜的雞蛋餅?”瞻基想了想才答道。


    “對了一半!”若微有些小小的得意:“就是剛剛殿下看到的白布中包著的豆渣。”


    “豆渣?”驚唿的聲音不是出自朱瞻基之口,而是身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正一臉垂涎的胖胖的朱瞻墉:“你給我皇兄吃這個?”


    “嗯,這可是好東西!”若微笑意連連:“豆渣也是豆子的精華,加點麵粉、雞蛋,用少量的水和成糊狀,再加上新鮮的青菜煎成薄餅,出鍋前撒上一點兒鹽和胡椒粉,怎麽樣,味道不錯吧?”


    朱瞻基笑而不語,瞻墉看了看,眼睛一轉,隨即下手從盤中拿起一角,塞進口裏就嚼,一邊嚼一邊說:“也沒什麽好的呀,不如肉餅過癮。”


    而此時若微又托起青花瓷碗,朱瞻基接過來,小口飲著:“這就是你剛剛磨出來的?”


    “正是,豆漿!”若微笑靨如花。


    瞻墉看得有些癡癡的,連連問道:“還有沒有,給我也盛一碗!”


    “不給喝,一會兒三皇孫喝完了,肯定又要說,不如肉湯好喝,還是免了吧!”若微故意逗著朱瞻墉。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瞻墉來的次數比瞻基要多多了,所以兩人早已經混熟,開起玩笑來絲毫不見生疏。


    “若微,你幹嗎給我皇兄喝這個?”瞻墉沒有喝到豆漿始終有些遺憾。


    若微歎了口氣:“可惜這兒東西不全,要不然,我就做些豆腐,給你們包豆腐湯餃!”


    “豆腐湯餃?”瞻墉大叫:“豆腐,難吃死了,還要包成餃子?”


    “別人包不得,我卻包得,就是用豆腐做皮,包成餃子!”若微臉上的笑意漸漸收了,目光對上朱瞻基:“殿下一定知道,豆腐是漢時淮安王劉安首創的,小小的豆腐,卻是最貧賤的美餐。人都說豆腐易碎,但是隻要有心,豆腐也可以做成皮、包著餡,成為一道佳肴!殿下信嗎?”


    朱瞻基麵色微變,直愣愣地盯著若微,見她兩隻漂亮的大眼睛忽閃個不停,稚氣逼人,聰慧可愛的模樣,讓人心中微顫。過了半晌,他才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看來看去,看什麽呢?”瞻墉湊上前,看了看瞻基,又看了看若微,很是糊塗。


    “好了,瞻墉,我們也該迴去了!”瞻基看了一眼若微:“明兒,我再來看你。”


    若微仿佛有些意外,怔怔地忘了對答,直到瞻基拉著瞻墉出了房門,走出小院,才緩過神來。


    湘汀看在眼裏,心中暗喜,外人都道皇長孫知書達禮,小小年紀就文武兼備,深得皇上的寵愛,在大臣中也有很好的聲名。隻是在太子宮近前侍奉的人都知道,這位皇長孫人小心大,平日裏雖然對誰都態度和善,但卻最是張弛有度,城府極深。


    想不到,若微姑娘剛剛進宮沒幾天,不僅跟三皇孫混成了可以沒大沒小胡亂嬉戲的玩伴,更讓皇長孫對她青睞有加,這真是個好的開始。想到此,湘汀的心裏也豁然開朗起來。


    而朱瞻基與瞻墉迴到頤和軒,就一頭紮進了四知堂裏,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內侍小善子連忙上前侍候,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要找什麽?奴才幫您找?”


    “找那個玉虎鎮紙!”朱瞻基頭也未迴,依舊在書閣、箱籠裏翻著。


    “奴才幫您找!”小善子想了想,走到窗根底下的紅木絞絲紋卷頭案邊上,打開那個靠牆而立的兩層對開櫃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小錦盒。


    打開一看,立即喊道:“殿下,在這兒呢!”


    朱瞻基立即停了手,走過來拿在手裏,細細端詳,這款玉虎鎮紙,是用西域碧玉籽雕製而成,玉質油嫩光潔,潤度極好。


    神形逼真的玉虎趴在用黃玉雕成的一塊石峰上,上邊是碧玉精雕而成的玉虎,下麵是巍峨神秀的石峰,相互映襯,更顯得威風雄武。


    “皇兄,這會子急哈哈地找這個做什麽?”瞻墉湊過來剛要伸手去摸,瞻基卻搶先放迴盒中,吩咐小善子道:“去給若微姑娘送過去!”


    小善子顯然愣了一下,然後立即接了過來,“是!”


    接著就訓練有素地匆匆退下了。


    “我說皇兄這樣急哈哈地找這個,原來是要送給她?”瞻墉笑了:“隻是為什麽要送這個呢?還不如送個耳環、釵子實惠。”


    瞻基淡淡一笑,坐在書案前,一邊研磨,一邊說道:“剛剛在她房裏,看她拿胭脂盒當鎮紙,恐是身邊沒有,所以才想著給她送過去!”


    “哦,那也用不著送這個呀,這還是皇祖母給你的呢,哥哥就是屬虎的,這不把自己送給人家了嗎?”瞻墉晃著腦袋,甕聲甕氣地道。


    瞻基瞥了他一眼,沒有應答,隻是提起筆,蘸了墨汁,展開貢紙,在上麵揮筆而就。


    瞻墉湊過來一看。


    “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什麽意思?”瞻墉感覺今日的皇兄,分明有些怪怪的。


    就在此時,小善子氣喘籲籲地跑了起來,懷裏還抱著一個大布包。


    “迴殿下,這是若微姑娘送的迴禮!”


    “什麽好東西,快打開看看!”瞻墉立即嚷道。


    小善子把東西放在桌上,扯下外麵包著的布。


    “啊?石磨?”瞻墉愣了,嘴張得大大的。


    而瞻基則笑了。


    “這丫頭,可是瘋了嗎?給你送這個?什麽意思?”瞻墉道。


    “這有何不好?這一方質樸的小石磨,磨出的是原汁原味的豆漿,還可以讓自己保持閑適的心情,這禮物,甚好!”瞻基心中十分激蕩,原來被人了解,能夠引起共鳴,遇上所謂知音,竟是這樣妙不可言。


    豆腐,是漢時淮安王劉安發明的,身為皇叔的劉安遣人來京城向年少的漢武帝敬獻豆腐,並以此試探漢武帝的削藩之心。年少的君主與手握重兵、居一隅厲兵秣馬的皇叔,他們之間的較量,仿佛與今日或者明日,自己與漢王對弈的情境一樣。聰慧的若微,體貼的若微,用這方小小的石磨,分明就是在提醒自己,鼓勵自己。


    瞻基心中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動充斥著,他第一次感覺,身處宮闈,身為皇家子孫,也有了一些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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