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跪在地板上的薛淳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愣住,連泓遠帝叫他起身的聲音都沒聽到。


    內侍臣來到他跟前輕喚了幾聲“薛大人”,他才迴過神來,連忙磕頭謝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泓遠帝坐在禦座上,臉色鐵青,不發一語。這道消息是官驛八百裏加急送迴的,驛員半夜已經到達宮門,但是不敢驚擾聖駕,因此等到泓遠帝早晨醒來才稟報。泓遠帝看了這道八百裏加急的奏報也大為震動,於是急詔薛淳樾。


    薛淳樾拖著千斤重的腳步離開宮廷,他該如何告訴葉沁渝這個消息。


    那封八百裏奏報,說的是,入蜀赴任的葉賜準,在行至渝江時遇險,杳無音訊……


    葉賜準沒有任何的近親,薛淳樾算是他唯一的摯交,也是他的侄女婿,因此泓遠帝下召,派他入蜀,協助關南道地方官開展搜救事務。


    迴到淩雲峰已是申時末,心言正在摘菜,葉沁渝在一旁做著針線。太陽已經逐漸西斜,一抹餘暉照耀在葉沁渝恬靜的臉頰上,烘出一抹紅暈,映襯出她嫻雅端莊的一麵。薛淳樾慢慢走近她,輕聲問道,“在繡什麽?”


    葉沁渝嚇了一跳,手中的針就這麽硬生生地戳進了手指裏,十指連心,她忍不住“啊”地一聲,輕輕捂住了左手食指。


    薛淳樾皺了皺眉,將她手指抓住,放到自己嘴裏吮吸了一下,然後拿手帕按住,“怎麽如此不小心,你的針線活兒本來就不好,想要點什麽直接跟心言說就好了,讓心言做。”


    “少爺,這您就不知道了。二夫人這是給葉大人繡香囊呢,裏麵是今日才到元清觀求的平安符,說是要親人代求代縫才有效的,心言不敢代工。”


    薛淳樾的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臉上的神情愈發黯淡了下去。


    “我看也縫得差不多了,就由我帶去蜀地吧,正好今日陛下派了任務給我,要入蜀一趟。”


    葉沁渝不解地看著他,“好好的怎麽忽然要入蜀呢,戶部還有差事在蜀地嗎?”


    “最近不是均輸改製嘛,大業十道,去哪裏辦差都有可能,隻是恰巧關南道有點急事而已。”


    “小準叔也處理不了的急事?”


    “嗯……葉兄,他……沒了京官的頭銜,不好辦事。陛下覺得還是差個京官去好一點,畢竟是代表朝廷嘛。”


    葉沁渝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那幾時出發?”


    “明日一早。”


    “哦……那我……還是在淩雲峰等你迴來吧。”那個沒有薛淳樾的戶部侍郎府,她更加不想迴。


    “也好,我叫學誠留下來陪你和心言。”葉沁渝正想拒絕,薛淳樾卻沒給她機會,“我不在你身邊,有學誠在我會安心一點。放心,朝廷派了幾百人給我,不會有危險的。”


    葉沁渝這才點點頭,但她心中卻隱約浮起一股不安的情緒,“淳樾,真的沒有什麽事嗎?是不是襄王府叫你去辦差……”


    薛淳樾略顯緊張地看著葉沁渝,“襄王府?可是葉兄和你說了什麽?”


    她微微垂下了頭,絞著那枚香囊低聲說道,“並沒有……但是我也猜到了七八分。你和小準叔,必定是欠了襄王府很大的一個人情,不然你也不會幾番受製於人……”


    薛淳樾心頭一緊,原來他的無奈,她都知道……他擁緊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是欠了襄王府一點人情,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你說,不過都還得差不多了……隻是他自己的人手腳不幹淨,做事又急進,這才惹出羈縻州的禍事,被陛下清理了而已,怪不得我們。”


    原來羈縻州的事情,真的不簡單,葉沁渝有些擔心,“那你此行,真的隻是替陛下辦事吧?”


    “那是自然,我是陛下的臣子,自然隻能幫陛下辦事。”


    薛淳樾鬆開手帕,認真地檢查她的傷口,確信已經不再流血了才放下。


    這一天葉沁渝實在是太累了,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薛淳樾半坐起來,看著她的睡顏,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然後起身穿衣,走出房門。


    學誠已經替他收拾好,馬匹也已準備妥當,正在茅舍的門口等候他。


    薛淳樾上馬,轉頭再次叮囑學誠,“學誠,今日宮中之事,切記先不要告知沁渝,也盡量阻止她下山。陛下雖然封鎖了消息,但難保不走漏風聲,她迴城萬一聽到點什麽就不好了。”


    “少爺放心,學誠明白。”


    薛淳樾再看了一眼茅舍,然後掉頭疾馳而去。


    入蜀之道,難於登天。薛淳樾隻帶了十幾個貼身侍衛,星夜兼程,也要十餘天才到。


    所到之處,隻見江流湍急,暗礁密布,他心裏頓時涼了幾分。葉賜準水性不佳,這一點沒人比他更清楚。兩人在離州海峽落水時,葉賜準已經傷了心肺,此番再落水,即使有幸再次遇到一個襄郡王能將他救起,恐怕心肺也已經毀了……


    薛淳樾立在渝江畔,看著茫茫江麵,心裏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比他當初流放儋陽時,被旭王幾番追殺,甚至被逼到萬念俱灰隻能跳海自保時還感到無力……他不眠不休,雙眼不知是因為悲憤還是熬夜,已經布滿血絲,通紅一片,仍不停歇。


    葉賜準於他而言,不僅僅是葉沁渝的族叔,更是與他患難與共、生死與共的好兄弟,他與葉賜準的情義,比和他有著血緣關係薛匯槿、薛沛杒之流親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可以與至親的父母和姐姐相提並論,其他人根本無可比擬。


    薛淳樾深諳水性,親自上船掌舵,無懼風雨,日夜搜索。


    十餘天後,百餘名健壯的資深船工都已累癱在地了,他還不甘心,依然不顧勸住,登船搜救。


    此時他的腦海裏,不斷閃過那些在離島的片段。旭王和薛沛杒等人,在儋陽給他布下了天羅地網,如果他自此消沉,醉死離島,那就罷了,可偏偏他又燃起了鬥誌,還把熙和興經營得風生水起,最終惹來殺身之禍。


    他依靠蘇琦父子對儋陽的熟悉度,幾次躲過了圍殺,但有一次他實在無力躲藏,隻能喬裝逃離儋陽,到離州投靠葉賜準,畢竟整個離島,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離州刺史府邸了。不料身份敗露,葉賜準的府邸竟莫名失火,他二人連夜出逃,駕船出海,暫避風頭。


    旭王的人不依不饒,出海追殺,也正是那一次,薛淳樾徹底知道了參與追殺他的人,還包括他的親兄弟薛匯槿,因為那些在海上圍堵他的海船,即使做過改裝,他也一眼認出來自鼎泰和……


    最後關頭他與葉賜準跳海逃生,落水之前,葉賜準給他最後的一句話是,“我相信你”。


    兩人最後抱著一方浮板求生,葉賜準水性不佳,奄奄一息,最後關頭,襄王府的海船經過,救了兩人一命……


    這段往事不斷地在薛淳樾的腦海裏浮現,他發了瘋似的在渝江上搜索,不管是是誰,都攔不住他瘋狂的舉動。最後阻止他的,是泓遠帝的一道聖旨。


    返程聖旨已下,他不得已隻能奉詔迴京,隨之而來的,還有朝廷一道詔書,將葉賜準的死訊昭告天下。


    葉沁渝從薛淳樾嘴裏確認這個消息後,淒厲地喊了一聲便暈倒在地……


    泓遠帝追封葉賜準為正三品戶部尚書,萊陽縣公,賜陪葬帝陵。泓遠帝念其膝下荒涼,便想從葉家選一人過繼為其嗣,作為孝子賢孫送他出殯,如此才是厚待忠臣之舉。可是葉氏一族與葉賜準向來疏遠,與其找一個與他素未謀麵或感情疏遠之輩,還不如選自小與他親厚的葉沁渝。有葉沁渝送他最後一程,料想他也能瞑目,於是泓遠帝下詔將葉沁渝以侄女身份過繼為其嗣。


    暮春時節,落英繽紛,葉沁渝作為葉賜準的後人,捧著他的牌位,送他出殯。正三品大員,還是陪葬帝陵,葬禮自是非同一般,轟動了半個長興城。泓遠帝還派曦王親臨,代為祭奠,可謂死亦哀榮。


    葉沁渝繼承了他所有的榮譽,從此再多了一道忠臣之後的身份。她拖著沉重的步伐,似木偶般完成了所有的祭奠禮儀後,終於因悲傷過度不支,倒在了薛淳樾的懷裏……


    葉沁渝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小準叔……”,心言見她醒來,又驚又喜,激動得熱淚盈眶,連忙跑出去找人通知薛淳樾。


    薛淳樾從衙門一路快馬歸來,進門便緊緊擁住了她……


    今晚是戶部侍郎府自元日後終於人齊的第一頓飯,薛淳樾特地準備了長興口味的吃食,希望葉沁渝多少能吃點。從籌備葉賜準的葬禮到現在塵埃落地,不過半月時間,她已經瘦了一圈,兩眼都凹陷了。


    飯桌之上,鴉雀無聲,愈發襯托得銀筷與碗碟的碰撞聲清脆入耳。


    一陣強烈的幹嘔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儀安郡主匆忙放下碗筷,離席而去。


    葉沁渝經曆了葉賜準之死,更加看淡人世,隻覺得安好便是大幸,因此對儀安的敵意已經少了七八分,隻想互不幹擾,度此餘生。


    這時她怔怔地看著離席的儀安,扭頭向薛淳樾說道,“請個大夫吧……”


    薛淳樾看著她發白的嘴唇,心知她再也經曆不起生死,便一口答應,當即差人請大夫來為儀安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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