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叔想的,不隻是那叫魂與災疫罷?」


    「崔宇楊那處,不過是一步閑棋。我想,陛下並非權欲薰心之輩。」許鶴山道,「自殿下來冀州後,事事周全,唯有一物出你我所料。殿下可還記得?」


    「我記得,是那隻假玄鳥。」李群青將繃帶裹上,眉尖蹙起來,「此事無人處理,毫無證據——我身上隻留下一根羽毛,那機括全部被燒盡。世人眼裏,就是鳳鳥死於皋野,燃起大火,是......」


    是不祥。


    「事端從此生了。」許鶴山拿過那藥箱,「殿下迴去後,要與陛下好好談一談。」


    他人很高挑,折在狹窄車廂的陰影裏,指節用力地抓握這藥箱的邊緣。李群青看不清他的麵孔,本能探過身去,頸側的脈搏跳得飛快,拉扯著那道劍傷。


    許鶴山顧左右而言他,而她不關心此處。


    「我迴去後,會怎樣?」她低聲道,「先生既然那樣說,我便是冀州首功。陛下......打算如何待我?」


    她眼中盡是迫切,卻並非是許鶴山常在朝臣那裏慣見的野心。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言辭於喉頭滾了幾個來迴,隻沉聲道:「殿下。」


    「群青倒也會撒潑打滾了。」李鑒在冰鑒旁挑著碎冰玩兒,「這還算好,不像她爹。我那哥哥,大概是極為老實的人,才會被迫害至此。」


    孟汀替他將案前的文書捲軸理了,應答道:「畢竟年少,大有可為。對了狸奴,今年這幻夢之集,可還打算辦?」


    「為何不辦?既是傳統,那便順其自然。」李鑒道,「我若將那幻夢之集取締,豈不是印證坊間傳聞,做賊心虛了?」


    他仰過身,將一枚碎冰舉在目前,眯著眼道:「我不僅要辦,這幾日還要親自去見見那群大術士,領教他們的手段究竟如何。」


    「你怎麽親自見?」


    「我有的是辦法。」李鑒笑道,「侯爺與我同去嗎?」


    「你膽子大,我可不敢。」


    李鑒故作失望地嘆了一聲,懶散地倚上冰鑒,聽見孟汀踱過來。他正閉目養神,孟汀矮下身,將他指間的冰塊叼了去,那溫熱唇舌一觸,將他激得睜了眼。


    「我陪你去。」孟汀笑道。


    【作者有話說】


    在風雨張居正ing…


    第57章 龍潭第五十六


    李鑒從前尚未去過鬼市。


    他隻是從二更那裏聽過些軼事,與鬼無關,都是些凡人的風流年歲。某某人幻師樓頂舞刀博美人一笑,被花魁養大的少年人中舉後於鬼市中街過、十裏紅袖招。


    於此間,隻要戴上一張鬼麵,遮去在人間的眉目,就可以自成天地一幽魂。管你帝王將相還是士農工商,入此一步,便都是長安的逍遙鬼,也算是眾生平等。


    他一身黑袍,踏入那嘈雜的人聲與胡樂之中,自如地與旁人摩肩接踵。那些人,或許是來自國境四方的遠客,也必然有入天子堂的翻雲覆雨手。他在其間,耳聽八方,嗅到胡姬發梢的天竺香與帶刀大漢腰間的皮革臭,望見簷頭高懸的赤紅燈盞,其後是高深幽暗的長峽。


    孟汀警醒地走在他身後,似不太放心地勾住他的手。


    「你真是......」他措辭許久,「誰告訴你來這裏的?我從前沒想到,你竟如此冒失。」


    「你怕什麽。」李鑒不在乎地道,「我二更師父同我說,此處有些好戲看。他都放心我來,你竟比他還緊張幾分。」


    「那你也不能......」


    「我曉得了。」李鑒一抓他的手,迴過眼來,「他算準你會陪我來,才放心得不得了。」


    那一瞬,他略掀起那鬼麵,顯出唇際的笑意與眼底閃爍的明光,那片刻與孟汀多年前的某個恍然重合。此間昏昏燈火下,少年人灑脫利落地轉身前驅,自由得無所待,一隻手卻還拉著他,將他拽向不可知的所在。


    「要去哪裏?」


    「觀雲台,那裏有幻師做些戲耍,我們可以混在人群中看。」


    「幻術。」孟汀輕笑道,「真有此物?」


    「那便是你見識少了!」李鑒抬高了聲音,「我見識過一迴——我在那幻境中,飛度萬裏,一步雲中,見到你少年時的模樣。」


    他借著流光,望向身側人。


    不過十年,那雲中少年已然天下第一,不再散發,不再疏狂,躞蹀攀緣至此,共他九重天攬月,鬼市穀觀燈。


    「孟觀火。」他被人搡了一把,挨到孟汀耳側,「一路山高水遠,走得很難吧?」


    「不難。」孟汀鄭重地道,「來見你,萬事都不難。」


    他們的鬼麵邊緣碰到一處,脆響一聲。


    李鑒的臉熱了,慶幸那鬼麵掩住自己片刻的失神。他想要錯開身,手還被緊緊握在孟汀掌中。


    這樣的言語比俗世情話更寡,雲淡風輕,隻因孟汀執念數年,出口之辭自然誠懇直白。李鑒卻是實打實的二十出頭情竇初開,床幃之事眼一閉就過了,哪裏架得住清醒時同愛人這般剖心跡。眼前人,於他而言,熟稔得像心頭肉;可不運於掌的心動,實在太陌生而難得。


    哪怕是他知道此人心屬於自己多年,二人並肩過風雪、交頸於雨夜,他卻仍自認尚未自這紛亂的一切中跳出來,要尋得機會好好審視一番。


    於他物,李鑒殺伐果決,絕無再言。


    隻有對孟汀,他反反覆覆試探著——笨拙得像學童練筆畫般,學著去愛人。從登基前夜的明火暗箭到此時的詭事亂局,他身在局中,不敢有一絲懈怠與遲疑,不愧於何昶所評的一句「無情之人」。迴首時,見孟汀一直在身後,他常是自覺虧欠,轉身時又將這虧欠放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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