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安第二


    天色漸暗下來。


    大相國寺香火日漸稀少,晨鍾暮鼓卻是照打,慈恩塔也照舊聳至雲天。滿城月色燈山燎到火候,三分是繁光,七分是絳煙。遠山終南支棱筋骨,瀰漫開滿抔玄青。


    這天下,唯有此處可稱道。


    孟汀提了罐酒,獨支著腿,坐在九層浮屠的塔頂簷角處。長風撞來,他將落散的幾點髮絲別到耳後,隻覺袍袖風滿,耳邊梵鈴琳琅作響。身下是萬丈軟紅,屋宇層瓦疊重,遊者如堵,人聲鼎沸。


    他掀開紙封,聽到身後有細碎的窸窣。


    孟汀未動,從從容容地飲了一口,喉頭暖了些。他挑了眉,悠然低首,任憑身後人三尺青鋒刷地抵至頸側。


    酒還是遠山長那坊香。


    「不懼人一劍殺了你!」


    「推我下去亦可。」孟汀慵倦地抬眼,「霽華郡主不入宮中,幫著您家端王殿下備上元大宴,來尋我何事?莫不是,覬覦我這罐終南遠山長。」


    霽華玄衫滾金邊,薄紗鬥笠不掩眸底戾慍,順劍鋒逼至雍昌侯薄弱血脈處。她壓住劍柄,冷然道:「大行皇帝封立新皇的詔書,可是在侯爺這裏?還請侯爺速將詔書歸與端王殿下,好宣召於天下。否則,免不得他人猜忌侯爺覬覦李氏江山。」


    「郡主怕是忘了內閣攝政。詔書已交由當朝首輔錢大人,這迴該封存於禮部了,許是則良時宣召登基。再者,京城八十萬金吾禁軍聽我號令,我若要謀逆,早就反了,何需此時。」


    孟汀難得地說了句實誠話。


    霽華愣了片刻。她低眼看著孟汀喝酒,手中勁道略鬆,將長劍緩緩從他頸側撤下,道:「也是。」


    也是,先帝不曾看錯孟汀。當今唯餘李正德為皇子,非他繼位,更有何人。嘉王早被除去,京中最大的隱患已無。萬裏之遙的安王聽聞是死了,可憐薄性命,也不配來爭。


    「待新皇登基後,我需去趟江陵。」孟汀忽地道,「若郡主得空,便代我與上頭說一聲。」


    「何事?」


    「收一故人枯骨,好歸葬長安。」


    聽聞李鑒病薨的那年,西羌來犯,孟汀被遣往雲中。他不信風言,往江陵的書信未曾斷過,卻無迴應。待班師迴朝,僖宗又崩了。他未見官家最後一麵,就在三大殿外接了托詔——新皇即位前,不離長安半步,守金吾不禁。


    無人得知,孟汀是思慕李鑒的。


    隻是江陵天闊處的春冬朝暮間,僅容得下藏山隱水的止乎禮義。直至末了,他也不曾剖白半分,隻當以「殿下」相稱便是私賜了平生,暗自將人的氏名摩挲萬萬遍。


    而後,終成隱疾。


    孟汀垂眼,封了餘酒,站起身。高處不勝寒,他鐵打的一身筋骨也知寒浞,久留必定不宜。霽華不知何時下去了,他正打算攀著簷角向下行,餘光瞥見幾隙火光。他迴身,朝遠處一望。


    恍惚間,酒罐摔落下,在七層處砸了個粉碎。


    遠處宮城明昭如晝,騰起的煙火遮蔽萬戶,整個長安煉獄一般,蒸騰在業火中。


    孟汀罵了句,曲腰翻進浮屠頂的窗室中,抓住奉長明燈的小僧問道:「今日砸釋門的道學半仙有何指教?」那小僧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結結巴巴道:「善哉,那瘋子......又往照壁上抹字,什麽『白馬翰如』者。」


    孟汀一皺眉,伸手提了盞燭火,順著木梯飛跑下去。


    禍事了。


    大豫朝駁卦犯火,每次災變,似乎都要燒一場。長安的諸位這迴反而不慌了,看戲似地瞧金吾禁軍一撥撥往宮城跑,更有大膽者論道:「莫不是那雍昌侯,終要登高堂大殿了!」


    眾位公子卿爵在表示贊同的同時,提醒他注意腦袋。自僖宗病重後,八方軍命便交由了雍昌侯,侯爺想反,誰都架不住。據說這位爺未加冠時還是個恣意少年郎,這幾年性情大變,平日深居簡出,朝堂上更是閻羅一般,今日罵他不臣的,明日估計就沒影了。


    正指點間,朱雀航一陣馬嘶蹄鳴,兵戎錚鳴,前頭唿啦跪倒一大片。


    馬上領頭那青年頭戴朱纓紫金冠,一身朱袍纏著蟠螭,皂靴蹬鎏金踏。他眉眼是曼美陰柔,隻是右頰拉過半道長疤,駭人得很。虧得這疤,人見了便知——是端王殿下,沒跑了。


    「陛......殿下,這,這......」


    「不過是看場煙火的工夫,又不太平。」李正德未看那隨行官,眯了眼,「熄了火,封宮城。讓京城眾位看看,是哪位想將本王烤上一烤。」


    李鑒表示,撒點蔥花孜然,爆香。


    他挎了劍,從宮牆頭翻過去。許鶴山卻未落地,隻站在宮牆之上,望著滿目風煙。眼前一片空曠,殿前常寧宮頂已被燒得塌落下去,轟隆巨響,火光灼目。


    「今日東北風得勢。」許鶴山道,「燒得挺明堂。」


    新買的容臭已被李鑒掏空一個,往裏裝了脫手銀鏢,上邊都抹了一等一的毒。他手腕上尚存九分氣力,使暗兵恰合適,不怕人罵不丈夫。但說句實話,他此時未動殺念。初迴長安,根基未定,立即篡位奪權也是徒勞。


    不過是要端王曉的,今後,天下安穩難坐。


    「既來了,我當去大內重遊一番,也算見過諸天列祖。」李鑒拍拍衣裾,「我自有打算,不必非要拖累子覓了。已歸長安,子覓......也莫要過家門而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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