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拾細梅蕊烹茶,欠對飲者。江陵識遙火,路遠莫致,惟遺萬思量。」


    李鑒微鬆了眉頭,掐著紙頁邊,小指在落款二字旁勾了勾,仿佛滾沸藥石入喉,吞瘴霧都迴甘。待那行字讀到能脫口而出,他將信紙疊平,著了瑞腦燭火,燒盡成灰。


    「殿下,又是何人?」秦鏡如晃著月燈瞅過來,「這鴿子四年間也飛了百十趟,也不見你復一書。也不知何人要如此避嫌。」


    李鑒默了幾生滅。簾側銀勾脆響,他忽地展顏,迴身擁來毳袍,緩低下眉眼。美人骨相,一笑更不得了,仲春溫存與孟夏流火皆在彎眸間。而待收了笑意,卻是三冬盛寒的孤肅,像不染泥塵的仙。


    「一長安故人,」他指尖戳點著眉間砂,悽然一笑道,「已私定終身。」


    妄念罷了。


    江陵七省通衢,去長安依舊萬裏迢遙。人道是官家憐他病弱,賜離京華狼虎之地,而楚地荒莽,窮冬酷暑,李鑒幾乎磨折去半條性命。說是封賜,不如說是衣錦流放。


    他出世即喪母,少年時無名無分,於古剎孑孓禮佛。端王將溫毒的盛寒草當作補藥與他,他本就體虛,伏連疾再未好過。世人不曾與他半分情味,說他懷善,便是一派胡言。他恨不得奪了那天子之位,叫天下皆知抽筋剜骨是何滋味。


    如此生平,不配思溫柔鄉。


    翌日,李鑒、許學究與秦督軍便三人成行,離了江陵。且不說橫江渡河,單快馬行驛,也耗去半月。沿途皆是縞素,人隻道大行皇帝已擇良辰入殮,卻不知新皇何時登基,怕江山是要動搖三分。


    直至終南二裏外文安驛,許鶴山見李鑒咳得愈發兇,便去抓方子,放另兩人暫歇。


    李鑒瞧著他走遠,於驛口門前坐定,與秦鏡如擁著爐火燒酒,香氣滿溢了房舍。


    「這酒好,殿下沒口福了啊。」秦鏡如咂咂嘴,「殿下,自我二人離京,可是多年未鑒一鑒這終南遠山長了。嘖,真香。」


    「分明是兌水了。」李鑒笑一聲,闔上眼。


    秦鏡如接著論村醴白酒與貢品的最大差別,講得比四書五經還頭頭是道。有兩個來飲馬的中年客商在後頭落了座,閑談起來,大都是講布帛菽粟又漲了稅。李鑒向來耳聰,留了點心聽著,憂起國庫來。


    其中一人忽低聲道:「門口那可是秦太尉的二子,江陵秦燁秦督軍?身旁那公子好生俊美。」


    另一位嘆道:「俊美二字少有人當得。聽聞當年那安王少年紅顏,也是惹得長安蛾眉紅袖招的絕色。可惜封去江陵不久,病癒發重。前年聽聞是病薨了。」


    他們低估了秦督軍和俊美公子的耳力。


    秦鏡如硬生生把酒盞沿掰出個口子,側身直勾勾盯了李鑒一會,那意思極其分明:為什麽隻誇你好看?


    李鑒笑而不答,驛頭一陣鐸鈴漫響。一行人馬闖來,驚得驛館處人鳥一同四散,為首人是個膀闊腰圓的莽漢,騰地下了馬,大喊一聲:「金吾禁軍查辦!」


    這人,李鑒和秦鏡如都曉得,是鎮長安的胡伯雎,金吾禁軍的副統領。


    秦鏡如大大方方地上去行禮,李鑒與伯雎未曾見過一麵,隻裝作輕裘布衣,遙遙唱了個喏。秦鏡如一指他,道:「這是我一江湖中老友。」


    伯雎瞅了這李先生幾眼,心道好個美人。


    兩個武將打了幾句蹩腳官腔,終於受不了了。胡伯雎先破功,道:「賢弟,近日私鹽販愈加猖獗,我那大統領鳥事也忒多,連我都給遣來查辦了。每日一次,更定即走,誰吃得消!」


    「我江陵呆慣了,偶爾才上京復軍報一趟,倒也是記得長安金吾不禁,如今怎麽改相了?」秦鏡如看了李鑒的眼色,「難不成是因皇帝大行......」


    「九五之尊空著呢,怕人造次。」伯雎道,「立新皇的詔書密而不宣,端王急得都快嘔血了,也不知我那大統領等一幹人臣抽了什麽風,想反不成。話說前年聽聞安王於你那處病薨,屍首尚未歸陵,你此番怎不一道運將來?」


    秦鏡如:「......」


    李鑒趁他們講話,擁著火爐逕自向馬櫪去,遙遙看見拎著藥包吹北風的許學究。他加快步子,到了近前,許鶴山問:「是何人帶人馬?在與鏡如說什麽?」


    「胡伯雎。」他沉沉地清嗓子,「他在問阿燁,什麽時候把我運到長安埋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撂下秦督軍,牽著馬至驛路上。道旁草樹新雪尚白頭,打眼前飛掠過。馬行疾,長安外城門已然在眼前,客商行人與官宦車馬絡繹不絕,李鑒與許鶴山皆是尋常風袍,少有人多施睞。


    竟是四年未歸了。


    「有何打算?」許鶴山問著。二人過了朱雀航,見滿街市都挑著紅燈盞,正店酒家蒸霧騰騰,耍雜尋歡的也多有看客,那頭滿樓紅袖招。


    李鑒一時未答,停了步子,掏銀兩買了一對天青梅紋銀鑲容臭。許鶴山知他素好精緻什物,瞧著他把玩,忽聽小殿下道:「子覓可知曉,元嘉十七年上元節時,長安祈年殿那場大火?」


    哪能不知。一場火,燒得崇國公黨羽灰飛煙滅,將安王李鑒燒到了江陵。最終,還是燒出了個漁翁得利的李正德,假惺惺奉著大道之行,說那嘉王密謀篡位。嘉王是老實人,百口莫辯,第二天就一杯鴆酒撒手人寰了。


    「再燒一次吧。」李鑒彎眸,「叫我那皇兄出來,咱一家人熱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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