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太多,太密,僅僅是目光從頭到尾掃一遍,都需要太長太長的時間。


    新書的油墨味,老書的時光味,交織在一起,宛如無數個時空重迭。


    謝問東的聲音喚迴你的意識。


    「疫情耽誤了很長時間。」他說,「再加上有一些老式線裝書無法通過快遞郵寄,隻能飛過去取,所以現在才集齊,希望不算晚。」


    你想,怎麽會晚呢。


    書房中央是一張三米長的大書桌,旁邊的博古架上擺著筆墨紙硯。厚厚的各類宣紙、竹紙、雁皮紙、絹,一整排各種出鋒長度、筆毛材質、筆桿材質的毛筆,一整箱鬆煙、油煙、硃砂墨條,有些老墨上呈現著明顯的歲月痕跡。硯台也占了整整一層,首先是端硯,綠端,白端,紫端,宋坑一片紅。然後是歙硯,金星,水波,眉子,羅紋。此外還有其他文房器物,筆山,筆洗,筆筒,硯屏,臂擱,各色毛氈,印泥,印章。


    你望向窗邊,沿著牆有一排小青鬆盆栽,托舉著傍晚的殘陽。


    謝問東微笑說道:「這是第一件禮物。來,看看第二件。」


    你跟著他離開書房,在門口頓住腳步,門框上方有兩行啞光暗金的浮雕。


    per aspera ad astra.


    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謝問東拉住你的手腕,帶你來到二樓盡頭的房間。


    他推開房門。


    你看見了江湖。


    映入眼簾的是一套夜行衣。黑衣,黑褲,黑靴,黑腰帶,黑蒙麵巾,黑包頭巾,袖口繡著一朵金線蓮花,領口繡著你的姓氏。


    除此之外,整麵牆的大衣櫃裏滿滿當當掛著各種古裝。劍客的白衣,小二的粗布衫,刺客的黑衣。


    右邊是一個武器庫。刀,劍,長槍,斧,弓箭。


    謝問東拔出一把劍,握住劍柄拋了拋,笑得意氣風發:「這屋裏有一個暗室,劍譜都在裏麵,顧兄有空可以找找。」


    你望著他。


    「你說,150塊錢一米的黑布擊碎了你的江湖。」他從衣兜裏拿出一個綠色封皮的小本子,放入你的手心,「現在,我把江湖送你,希望不晚。」


    你垂眼看向手心,這本詩集記錄了你敏感又多情的心事,少年人的每一次心碎,每一次期許,都完完整整地記錄在案。它遺失在涪江,隔著三年多的風霜與哀愁,迴到了你的身邊。


    從很小的時候起,你便知道你是涼薄之人。這世間你真正在乎的東西極其稀少,說到底,不過是兩樣。


    你的江湖與你的文心。


    江湖碎在布店前,文心碎在南山的台階。後來的你曾尋尋覓覓無數次,在書頁中,在那曲的湖底,在深夜的無眠中。你找尋不見。


    可是今天,在拉薩的第一場秋雨裏,你再次看見了它們。


    他贈你江湖。


    他全你文心。


    你微笑地抬起頭,說:「這半個月,我很想你。」


    謝問東眼神微動,靜靜地望著你。


    你說:「謝兄,陪我喝酒吧。」


    他一笑:「這情景似乎有些熟悉。」


    你也笑:「不會的。」


    走下樓梯,穿過客廳,來到庭院,你終於明白他為何要用紅綢蒙上你的眼睛。整座房子變得古色古香,宛如武俠小說中某個門派的莊園。


    你們來到庭院對飲。


    兩人喝了三壇酒,老樹根旁擺著一堆挖出的泥土。


    謝問東說:「你知道,我沒有催你,你不用覺得有壓力。」


    你微笑地飲完最後一口酒,說:「嗯,我知道。我會給你答覆,但我需要時間思考。」


    他說:「不急。」


    接下來的一周,為了市國庫招標的項目,你們部門加班了整整一周,靠著咖啡續命。周六晚上閑了下來,你跑了許多家商店,買到了一張老式電話ic卡。


    如今,電話亭已是稀有物品。你開車轉遍了城區,終於找到一個年久失修的電話亭,裏麵的台式電話雖然鏽跡斑斑,但好在還能用。


    你插入電話卡,撥通了一個號碼。


    嘟——嘟——嘟——


    電話接通了。


    你用手指纏繞著電話線,聽著對麵的唿吸聲,久久不語。


    許久,他笑了起來:「又和我玩啞謎呢?顧如風,說話。」


    你笑了起來,就像那年你跌跌撞撞地穿過宿舍走廊,又像那年你在酒店咬著被角無聲哽咽,你像那些年一般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還能是誰。」


    你倚著電話亭,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指尖撫過電話線上斑駁的鐵鏽,輕聲道:「你知道,你對我很重要,所以,一切最重要的事情,我會先告訴你。」


    在你麵臨重大抉擇之時,你會想起他。你總是會想起他。在你一切最莊嚴與最卑下的時刻,你都會想起他。


    他說:「告訴我什麽?」


    「我可能要談戀愛了。」你說,「你不用再等我了。」


    那年你踏著渤海的浪潮,與他緊抱著在沙地上翻滾,定下約定。如果三十歲還沒有結婚,你們就湊合過。


    陳知玉說:「顧如風,你開心嗎?」


    「開心。」你微笑著說,「很開心。」


    「那就好。」


    夜裏十一點,路上人聲寂寂,不時有車疾馳而過,此外便隻剩寂靜。


    你說:「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很長時間以來唯一的朋友。陳知玉,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什麽程度呢……有些事情的第一次如果不是與你做的,我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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