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閉著門,賬房裏明燭高燒。


    拓跋月眸光定在計簿上,又轉視闞駰:“沒錯,玄陰,你猜這些人為何不在金玉肆買珠寶金玉?”


    自然不是因為,官營的款式比較規矩。出入貴族之門,穿戴先講氣派。


    哪有自降身份的?


    闞駰沉思片刻,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目光閃爍不定地望過去。


    “公主的意思是,私營的金玉肆背後的東家……”


    “背後的東家,很可能就是這些人。他們在計簿裏所記的未必是實價,賣給百姓的實價可能高得多。如此一來……”


    拓跋月故意不往下說,等闞駰想明白這個道理。


    “如此一來,私營的虞記、梅記、談記,他們表麵上讓利於民,獲利菲薄,實則暗藏玄機,拿給我們看的是作偽的計簿。”


    “接著說。”


    “而後,朝廷收到的稅銀大大減少,而這三家金玉東家,卻借此機會,將本該上繳國庫的差額,偷偷轉給了藏在他們背後的大東家!””


    “然也。他們所售之物,比金玉肆的稍低一些,便能招徠普通百姓。但他們做的賬目,一陰一陽。陽的交給朝廷,所納的賦稅也就少了很多。”拓跋月唇角噙著笑。


    “陰陽計簿這一招,並不高明,但做得很隱蔽。”闞駰沉思,“因為賬麵上看不出明顯問題。至於東家背後有大東家,倒是能猜到的。”


    聞言,拓跋月微微搖頭。


    說到底,敢在京畿之中玩這些把戲,光是富人斷斷不能。


    這一點,拓跋月倒不意外。


    “公主,下官想知道,最初是誰提出開放私營的建議?”


    “是白馬公崔浩。”


    闞駰臉色一肅,截然道:“不,不可能是他。”


    “玄陰認識他?”


    “崔公之名,天下何人不知?”闞駰眼中流出恭敬之色,“以他的為人,不至於會在渾水中攪動波瀾。”


    拓跋月忖了忖:“我也作此想。起初,白馬公獻出此策,乃是為國。隻是,後來有人發現,可以收買民間金玉肆的東家,來暗中布局,中飽私囊。”


    “須得揪出這些蠹蟲才是。”


    “這也隻是我的懷疑,並無實據,何況,我的揣測未必是真,”拓跋月睇向闞駰,“玄陰,你算學好,還要勞煩你細看計簿,找出其間的錯謬之處。”


    “下官知悉。看完官營計簿,便去看私營的。”闞駰眼珠轉了轉,“不,二者一起看。”


    “怎麽看?”


    “以時為線。譬如,把去歲春日裏,官營、私營的計簿合在一起看。”


    “明白了,你且去忙,”拓跋月頷首,“至於我這頭,要做兩件事。”


    她手指叩在案幾上:“其一,讓心腹扮作普通百姓,去虞記、梅記、談記買金玉;其二,要去拿到朝中名門貴族的名冊,一個不漏。”


    闞駰會意。


    險要在私營買金玉,知其售價幾何,才能與私營金玉肆所交之計簿比對,若差距很大,則可證對方做了陰陽賬簿。


    今歲,最後一次交計簿,也就在這幾日了。


    至於說名門貴族,平城比姑臧大,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不可能逐一去查,故此,須得先拿到名冊,才能篩出最有可能當“大東家”的人。


    查出這些,再來跟蹤稽查,方可有的放矢。


    且說,拓跋月計議已定,第二日便拿到她所要之物。


    心腹迴稟,所買的三件金玉,比之官營中的同類製品,價格少了三成。但虞記、梅記、談記的掌櫃,並不願給鴻單。(1)


    “小人說,若是不給鴻單,這貨就不要了,他們才勉強答應。”


    聽了心腹之言,拓跋月益發覺得這其中有私弊。


    再說另一頭。


    查賬乃秘事,自然不能去找吏曹要名冊。拓跋月便在酉時,讓霍晴嵐在金玉肆外掛出紅繩。


    這是拓跋月和李雲從之前商量好的信號。


    李雲從幾乎每日都要在景行坊附近巡視。一旦看見紅繩,便知拓跋月有事尋他。


    當晚戌時,李雲從翻牆而入,來到拓跋月的住處。


    這幾日,拓跋月住在金玉肆中,房舍不大,卻雅致整潔。


    聽拓跋月要名冊,李雲從也沒問她緣由,便問他要紙筆。


    拓跋月訝然:“你背下來了?”


    “自然。”李雲從氣定神閑,“你別忘了,我是幹什麽的。”


    拓跋月被他逗笑:“沒忘呢。這不,有事就找你了麽?”


    “很好,就該找我,”李雲從瞥過去,眸中含著幾分促狹之意,“我們可是同路人。”


    燈光下,李雲從運筆如飛,字跡遒勁有力。


    拓拔月靜坐一旁,初時還專注地看著他書寫,漸漸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他專注的側臉上停留。


    感受到她的注視,李雲從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卻仍靜心默寫,生怕多看她一眼,會亂了心。


    終於,他放下筆,將名冊輕推到拓拔月麵前。


    二人仿佛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吹向紙上一點未幹的墨跡。


    墨珠輕輕搖曳,漸有幹涸之勢。


    一霎時,二人氣息交織一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墨香,與一絲難以言說的情愫。


    拓拔月的臉頰,不自覺地染上了一抹緋色。她忙移開視線,不動聲色地往後讓了半分。


    翻開名冊,拓拔月一眼看到達奚斤、達奚拔的名字,輕輕哼了一聲。


    李雲從忖了忖,笑起來:“看到誰了?”


    “沒誰。”


    她不想道出達奚氏的名兒。


    “讓我猜猜?是你阿父家的人?”李雲從直勾勾盯住她。


    “這些年,他們家躡足高位,成了至尊跟前的紅人,”拓拔月嗤笑一聲,“看來,當初與我阿母斷絕關係,是走了一步好棋呢。”


    李雲從默然。


    逾時,他才歎了口氣:“若易地而處,我必不會如此。”


    他說的不是達奚斤,是達奚伍,她阿父。


    拓拔月聽得心裏發苦,暗道:你自是情深,但你我今世注定無緣。


    極力從遺憾中掙出,拓拔月道:“雲從,還有一事我需你相助!”


    (1)古代的收據,被稱作“鴻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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