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拓跋月迴到四合館,把玄處先生劉昞所書的卷軸交給拓跋燾。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蕩穢;想孔明於草廬,運玄籌之罔滯。洪操盤而慷慨,起三軍以激銳。詠群豪之高軌,嘉關張之飄傑,誓報曹而歸劉,何義勇之超出!據斷橋而橫矛,亦雄姿之壯發。輝輝南珍,英英周魯,挺奇荊吳,昭文烈武,建策烏林,龍驤江浦。摧堂堂之勁陣,鬱風翔而雲舉,紹樊韓之遠蹤,侔徽猷於召武,非劉孫之鴻度,孰能臻茲大祜!信乾坤之相成,庶物希風而潤雨……”


    千餘字的《述誌賦》看得拓跋燾有些頭大,他冷冷一笑,問:“這便是武昭王李暠所寫的《述誌賦》?劉昞意思是說,朕不如他的阿幹、他的舊主李暠咯?”


    “至尊,玄處先生斷無此意,”拓跋月忙解釋道,“他畢竟年歲大了,不想背井離鄉。”


    “依朕說,那些文人皇帝,就沒人能把國家治好的!哪有既當皇帝又當文人的道理!”


    拓跋燾所言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但拓跋月不便與他爭辯。


    念起劉昞的囑托,她隻解釋道:“至尊,你且看第五節,說的是什麽意思?”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蕩穢;想孔明於草廬,運玄籌之罔滯……”拓跋燾依言念了一遍,疑道,“這是說,思賢若渴吧?”


    “正是。阿月猜想,玄處先生是想說,他希望您能善待河西士族。”


    想明白此節,拓跋燾心底頓生感佩之意,便釋然一笑,道:“這個不消他說,朕自然省得。隻是,劉昞拒朕於外,朕這麵子可有點下不來啊。”


    眉間一凝,霎時間計上心來,拓跋月笑道:“阿月有一個法子!”


    “說來聽聽。”


    “至尊可下一道征賢令。這措辭,應以當年征召河東士子的詔書為參照,不過,對於已界古稀之齡的老人,則聽其去留,以免其征塵辛苦,背井離鄉。”


    神麚四年(1),借由擊敗劉宋之勢,拓跋燾下詔,征聘關東名士入朝為官,範陽盧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等世家大族皆在征召之列。名士高允也在此列,其後寫了一篇《征士頌》來追頌此盛事。


    拓跋燾眸光輕輕掠過拓跋月,微微頷首,讚許之情溢於言表:“此計甚妙。如此安排,朕之威嚴未有絲毫減損,反倒顯得大度豁達。確是兩全其美之策。”


    “此外,既然玄處先生抬出了《述誌賦》,至尊也可拿來文章。”


    說至此,拓跋月忽然想起,自己前幾日練字時,正巧抄錄了《述誌賦》。這些日子,她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最能為皇帝效力的,莫過於說服劉昞。


    現下看來,果真派上了用場。劉昞手書《述誌賦》時,拓跋月幾乎能背出來,其話中深意,自然也是一望便知。


    “怎麽做文章?”


    “手書第五節,而後張貼於城牆之上。”


    無非是想借此表達皇帝“思賢若渴”之心。拓跋燾立馬想到她的用意。


    對此,拓跋燾本應稱許,但一聽說要手書,便皺眉道:“朕的字,算不得頂好。貼出去,那不是讓河西士族看朕的笑話?”


    “以前,阿月伴隨安樂公主讀書時,曾聽至尊說,劉穆之曾勸劉宋皇帝寫大字。”


    南北之世,北方為拓跋氏所據說,南方則歸劉氏所有,國號為“宋”。劉裕,是劉宋的開國之君。


    “哎,對,對……朕明白了。”拓跋燾恍然大悟,撫掌大笑,“這法子絕妙!”


    因著寒門出身,而後又忙於征戰運籌,劉裕的學識書寫都難以入流,時常遭致士大夫的譏弄恥笑。


    劉穆之曾進言:“此雖小事,然宣布四遠,願公小複留意。”


    眼見劉裕不聽,劉穆之又給他想了個簡單的“遮醜”之法:片紙上隻寫七八大字,如此既可藏拙於外,又可以勢壓人。


    拓跋燾依言而行,百來字寫下來,滿意地笑道:“寫這麽大就行了,朕又不是那個賣草鞋的,全無文化修養。”


    拓跋月莞爾:“至尊的字氣魄極大!”


    當晚,大魏皇帝頒下了思賢征士的詔令。


    與此同時,由拓跋燾親手謄寫的《述誌賦》第五節,也被張貼在姑臧城的青陽門外。


    古來,皇帝親書至為稀罕,很快便引來駐足細視的百姓士人。


    城門的守卒並不識得幾個字,但卻覺得它們寫得大逾常字,非比尋常,似欲破紙而出,擄人心魄。


    次日清晨,沮渠牧犍的心境莫名地被一層陰霾籠罩,煩悶如潮水般湧來,難以平息。


    他索性披衣下床,步入院中,借著晨曦微光,緩緩打起拳來。蔣恕、蔣立麵麵相覷,又不好多勸。


    正當沮渠牧犍打得酣暢之時,忽然間想起被李雲從擊中的屈辱。


    胸口早就不痛了,但心情卻更加陰鬱,如烏雲蔽日。


    一時間,心裏憤懣難平,不禁一拳轟向了近處的一棵老樹。伴隨著沉悶聲響,老樹微微震顫,秋葉簌簌而下,灑他一頭一身。


    正在此際,宗愛匆匆而至,一臉肅穆。


    “大王,李敬芳已被解送至平城,至尊請您即刻前往相見。”


    沮渠牧犍聞言,心中一驚,隨即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他強作鎮定,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孤……便不去了吧。一切,但憑至尊裁決。”


    “至尊說,讓大王去一趟!”宗愛淡淡掃他一眼,雖口稱大王,但卻沒幾分敬意。


    沮渠牧犍隻得嗟籲一聲:“好吧!孤去換套衣服。”


    他黯然轉身,緩緩踱進室內。


    前幾日,他已向拓跋燾透露了李敬芳在酒泉的藏身密處,此時不禁心下惻然。


    撫今追昔,他自知對不住李敬愛,而李敬芳與之有幾分相似,他也發自肺腑想護住她。隻是,時過境遷,連至親阿姊都無法保全,哪裏還顧得上李敬芳。


    往日,她與阿姊一起毒害公主,早就自絕了活路。


    沮渠牧犍狠下來,暗道:孤並不喜歡她,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她。但如今,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個秘密她已經告訴我了。


    如此一想,心緒漸漸平複,隻是那份無奈與悲涼,卻如同院中晨露,愈積愈重,難以揮去。


    (1)公元431年,公主和親前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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