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生如此厲害?


    沮渠牧犍唇角溢出一絲血來。


    今日,他蹲守在拓跋月門外,想說些私密的話,故此沒帶內侍,也沒帶隨從。既已投降,他再無禁衛,拓跋燾隻從他的侍衛中撥了三人,給他當隨從。


    名為隨從,實為監察。


    沮渠牧犍心下懊惱:早知李雲從如此厲害,他應帶隨從過來的,他們總不至於眼看自己挨拳吧?


    正胡思亂想,李雲從忽然近前來,俊眉修目突然變得猙獰:“既知我意,你休要再碰她。”


    說罷,李雲從衣袂飄飄,留下一抹孤傲背影。


    沮渠牧犍瞪視著他,霎時隻覺一股屈辱漫上心頭。直到那身影遠去,他才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賤人!”


    還有一句未罵出聲:她都是個瘸子了!


    猛地,他似有感應般的往拓跋月門前看去。


    但見,一片衣角在那梁柱之後一閃,倏然不見。


    沮渠牧犍心道不好,怕是讓霍晴嵐看去了。太丟人了!


    事已至此,沮渠牧犍也顧不得臉麵,將心一橫,從地上爬了起來,快步行去便要往裏衝。


    黃平很是為難,把門攔了攔,道:“大……大……公主說她不想見人。”


    沮渠牧犍陰惻惻一笑:“這才幾日,大王也不會叫了,是麽?”


    投獻城之後,拓跋燾私下裏對他說,他依然是他的妹夫,仍喚作“河西王”。雖則此河西王,與往日的河西王,非是同一含義,但喚起來卻沒什麽分別。


    現下,黃平愣是喊不出一聲“大王”,是何用意?沮渠牧犍皺起眉。


    聞言,黃平兩腿一軟,屈膝欲跪:“大王,奴先前緊張了。”


    “阿月!”沮渠牧犍置若罔聞,揚聲道,“我受傷了。”


    頓了頓,他補充道:“為了見你,我受傷了!”


    門內,屏風後有一絲微動。


    隨後,拓跋月的聲音傳出來:“進來吧。”


    沮渠牧犍唇角扯出一絲笑意,正要往裏走,忽聽得黃平低聲道:“大王,您嘴角……”


    沮渠牧犍怔了怔,下意識用手指去擦拭。


    剛觸著嘴唇,心思驟然一動,手指蘸著那血跡往臉上糊去。


    餘光裏,黃平微微詫異,但不敢言語。


    沮渠牧犍做出一副可憐相,小步小步地挨進去,轉到屏風後。


    但見,拓跋月正伏案練字。印象裏,她的字跡極是娟秀,但今日所書,卻縱橫捭闔,筆力險勁,似雷霆萬鈞。


    沮渠牧犍不由一驚。


    字如其人,今日她顯出這般崢嶸氣度,難道是因為,一直以來她便是如此?她在藏鋒?


    眼下,他卻無暇多想,隻垂下頭去,硬生生逼出一顆淚珠來。


    “阿月,我錯了。”


    拓跋月唇角輕輕一動,但沒說話。她隻支著頤,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好久不見了,駙馬。”


    沮渠牧犍心裏一震,訕笑道:“是啊。”


    二人再無他話,就這麽杵著。霍晴嵐、阿澄分侍於她身後,也默契地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


    他垂著頭瞪著眼,試圖再逼出淚來。待他有了淚意,才猛然抬首迎視於拓跋月。


    拓跋月見他眼淚汪汪的模樣,頓然覺得滑稽。


    婚後幾百日,她見過他各式各樣的神態舉止,唯獨沒見他哭過。


    他是真的悔了?


    拓跋月在心底冷笑一聲,她也曾以為,她和他或許也能日久生情,畢竟,已經是一雙枕邊人了。


    可惜,他連她腹中孩兒的孩兒,也萬分忌憚;可恨,他連她無意流露了真情,也會生出殺心。若非自己機警,怕是早已命喪他手了。


    “受傷了?”拓跋月明知故問。


    “我說的都是真的,為了見你,我受傷了!”沮渠牧犍委屈不已,“那個人從你房裏出來,我急了。我……”


    恰到好處的哽咽,像是委屈到了極處。


    拓跋月卻不理會他這矯情之色,隻淡淡一笑:“論打架,你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何必去招惹他。”


    “那你們……先前……我,我……”


    沮渠牧犍心念電轉:讓她知道我心生醋意,才能顯得我對她依舊愛慕,或者她還會心軟。


    “駙馬在想什麽?”拓跋月掩唇一笑,“這裏多少雙眼睛看著啊,我能幹什麽?不過是,他替至尊傳話於我。”


    他怔了怔:“原來如此。”


    本來想問,李雲從到底傳了什麽話,但卻不敢開口。


    “至尊說,我與你既為人父母,不如好好坐下來談一談。”


    聽得這話,沮渠牧犍將信將疑。信的是,李雲從心有怒氣,怕是尚公主的想法落空;疑的是,李雲從隻傳話,而不多做糾纏麽?


    百日前,拓跋月的夢中囈語,仍刺在他耳邊,讓他無從安生。


    旋後,沮渠牧犍歎了口氣,哽咽道:“我為君不賢,失國也是罪有應得,若蒙不棄,日後定盡我為夫之責,為父之責。”


    拓跋月不應,隻斜睨著他。


    沮渠牧犍近前一步,啞著嗓子:“現下,我隻有你了,阿月。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說時,他輕輕探出手去,想去捏她的手。


    拓跋月不動聲色地移動了半分,沮渠牧犍的手頓住,麵上現出尷尬的神色。


    他看了看她所寫的字,認出上有“悠悠涼道,鞠焉荒兇。杪杪餘躬,迢迢西邦,非相期之所會”等句,暗駭不已。


    這不是《述誌賦》麽?平白無故的,她寫這個做什麽?


    但以他的身份,絕不可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問東問西,否則必然自尋麻煩。


    他按住諸多猜想,恍若不知,隻殷殷笑道:“以前,我寫字的時候,阿月幫我研過墨。不知,今日,為夫是否有幸,能為阿月研墨?”


    拓跋月詫然,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而後,她從懷裏取出一張絹帕,捏在手裏。


    “大王先擦擦嘴角吧,讓人看見不好。”


    頓了頓,她又說:“讓侍禦師看看,別傷著髒腑了。”


    聽起來,她是在關心他,但她不讓他研墨,分明也是不想跟他多說話。


    沮渠牧犍心下了然,便把聲音放得柔順些:“聽你的,我這就去。”


    言訖,他接過絹帕,嘿然一笑擦著唇角,再鄭重其事地塞進懷中,仿佛揣了一件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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