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出口處,一雙牛拉的通幔車,靜靜地等候著。


    逾時,密道口開,趙振護衛著拓跋月出了來,預備登上周身施以帷幔的牛車。


    車的隱蔽性極好,掩住了車中人的形容,隻帷幔上透出一個男子的影跡來。


    心跳驟然加快,拓跋月猛吸了口氣,才登車坐定。趙振則先行去了懸醫閣。


    七日前,大魏使團陛見沮渠牧犍。使團一共十三人,其中有三人,是拓跋月認得的。正使李順自不用說,而對於副使古弼,拓跋月也有所耳聞。隻不過,當時他在看守城門。


    至於下頭的幾位隨扈,一位是化名為源充的源賀,一位則是化名為李廣寒的李雲從。


    為了掩飾身份,李雲從蓄了須,看起來少了些英挺,多了些粗獷,但拓跋月一眼就認出了他。一時間,拓跋月心跳如鼓,驚訝得無以複加。


    但她卻隻和他碰了一下眼神,便故作平靜地直視前方,恍若從不識得此人。


    這幾日,因為沮渠牧犍的刻意阻撓,拓跋月無法與使臣們私下往來。一貫冷靜自持的心,也免不了幾分焦躁。甚至於,她還想借國師講學之機,出宮去四合館。


    可惜,國師劉昞年歲大了,隻在每月十五日那天,在國子學親授學問。現下,是六月上旬,距離月中還遠得很。


    無奈之下,拓跋月便跟趙振說,要啟用密道。趙振平日裏都很順從,但這事他卻不讚同。


    自從在華林園外,險些撞上沮渠那敏的“好事”,拓跋月心中便冒出了一個想法:臨華殿中很可能有密道直通長樂公主府。


    於是,拓跋月吩咐趙振去長樂公主府中一探究竟。沒幾日,趙振便探明了,先前的猜測沒有一絲錯謬。密道剛好直通府內、臨華殿中的公主閨閣。


    其後,拓跋月便讓趙振去四部鮮卑中,尋一些擅長土木之術的人,在不驚動地麵看守者的情況下,在密道的兩端各劈開一條岔道,兩頭分別選在挖出古樹的牆角,和長樂公主府外不遠的一片藥圃。


    之所以選擇這兩處,既是為了掩藏,也是為了便利。


    自從古樹遭了雷劈,地下又挖出巫蠱玉人,此後沒人敢輕易靠近那裏,生怕沾了晦氣,或是被人無端懷疑。


    而長樂公主府外二裏處,正好有一片荒廢的藥圃。倘若哪日密道被發現,誰也疑不到拓跋月的身上來。


    此外,拓跋月還命人把那片藥圃盤活,以備不時之需。畢竟,行軍打仗,須不少藥材。萬一姑臧城中禁售,魏軍中又缺藥材,這藥圃便派得上用場了。


    做完這些事,前後耗去了一月,工程不算快,但總比單獨開鑿一條密道來得快。兩條岔道口置了暗門,又以藤蔓等物做掩護,不仔細看幾乎不會被發現。


    為了驗證密道是否好用,趙振、曾毅還親自走了一遭。不想,就在他們剛要出岔道,將要推開暗門時,突然聽到主道中傳來人聲。長樂公主的聲音!


    登車坐定後,拓跋月又喘了口氣,才平複了一下心情,但她不知說什麽好。


    李雲從似乎也有些局促,微微別開臉去。


    二人難得見麵,但卻陷入這般難堪的氣氛中,這是她和他,都未曾想到的。


    掌摑沮渠牧犍後,拓跋月心中殘存的一絲夫妻之義也消散無蹤。她便開始為可能發生的戰事做謀劃,無暇理睬那人故作的歉意。


    但就在這種昏天黑地的忙碌中,她卻意外地夢到很多次李雲從。


    有一次,他騎著他的愛馬追風,直往宮城裏衝,一氣殺到了德音殿。而後,他拉住她手讓她跟他走。她一邊哭,一邊笑,跨上馬去便摟住他的腰,說她想煞了他。


    可是,方才馳出一裏地,她便哭鬧著要迴去。她說,上元還要吃奶呢。


    夢境真實而又荒誕,以致於她醒來時,淚水浸濕了繡枕……


    老夢到李雲從,她本以為是可笑的一點自我寬慰。畢竟,沮渠牧犍從未真心待她,而李雲從,卻處處為她著想。


    隻是,她不識好歹,一心想做大事,方才以身入局,結果深陷局中,自謀生路。


    可歎!她若是不接近拓拔芸,不入大魏宮闈,安心地做李雲從的夫人,會落到今時今日的田地麽?


    拓跋月不知,但人生沒有如果……


    想起那些動搖的心思,拓跋月不敢直麵李雲從,終於先他一步啟齒:“你怎麽來了?”


    “想你了。”他幽深的眸子看過來,竟是一點也不加掩飾。


    對,幽深。幽深中,還帶著一絲滄桑。


    可從前他不是這樣的。他和雲州生得有五分像,但雲州的少年之氣中,還潛著幾分狡黠。而李雲從的眸光卻很清亮,像月光,也像湖水。


    至於現下,則像是風起微瀾的深潭。


    拓跋月聽得心驚,但她隻微側了一下便又迎視於他。


    “我出來一次,很不容易。你好好說話。”


    她迎視於他,不避不閃。不為別的,隻為,他曾問她,“你為何甘願以身入局,一旦入局,便沒有迴頭路了”,她卻說,“在這場大局麵前,我個人的意願輕如鴻毛,無法撼動分毫”。


    說得那麽大義凜然。


    也許,他是來完成某項任務的,但同時也是來看她笑話的。


    嫁到姑臧都快兩年了,她雖有種種部署,但卻沒能真正穩住沮渠牧犍,甚至還一時衝動當眾掌摑他。現如今,夫婦倆嫌隙已生,幾無可能讓對方將河西國拱手奉上。


    本還指望著,能讓對方心甘情願歸魏,能不讓雙方兵士百姓受罪,到頭來卻是前功盡棄。


    把差事辦砸了,這不是挫敗,又是什麽?


    可盡管如此,拓跋月也不能讓他看不起。


    於是,他盯著她,她也盯住他,無一人挪開分毫。


    然而,下一瞬,李雲從的眉心皺了起來。他不自禁坐得近了些,又深深凝視她一眼。


    這一次,他眉頭都揪成了一團。


    “怎麽了?”拓跋月大惑不解。


    “你……你麵色不對,”那幽深的眸子裏滿是擔憂,他無所避忌地探手撫她額頭,“你近來,是否有發熱、斑疹的症狀?”


    “腿上生著幾個紅斑疹,發熱倒不嚴重,都習慣了!”


    “你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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