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滅燈盞後,德音殿中僅餘一支銀燭。


    阿澄睡在王後的眠床上,努力不讓自己有一絲睡意。


    逾時,殿外傳來唱喏之聲,阿澄心下一驚,緊捏住枕畔的香衾。


    但聽得霍晴嵐在外脆聲道:“大王,王後已經歇下了。”


    “天色不晚啊,王後這便歇下了?”


    “這陣子,小公主已經開始學爬走了。王後今日累得一身都脫了力。”


    “哦,那……你先接下這塊於闐玉罷。剛來的貢品,你看,上好的翠色,跟王後最是相稱。”


    “恭送大王。”


    殿外步聲漸遠,阿澄方才鬆了一口氣。


    就在沮渠牧犍過來之前,拓跋月方才秘密出宮。


    有趙振、曾毅守護在旁,阿澄不用擔心她的安全,自己隻需要扮好“王後”這一角色便可。


    眼下,沮渠牧犍雖已走遠,但阿澄的睡意卻是蕩然無存,不禁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移時,她披衣而起,趴在案上想自己的心事。


    銀燭高燒,有些像是那日的白月光。


    從白沙湖迴返姑臧,須行數日,其間會穿過城邑,也會越過郊野。很多時候,自由與安定都不可兼得,阿澄明白這一點,但她卻依然有些猶豫。


    侍奉在王後身邊,衣食與溫暖,都令她留戀;但那些郊野之中蹦跳的麋鹿野兔,卻與她再無關係了。禮節,什麽都得講禮節。繁縟的禮節,便似一張巨網,罩在她的頭上。


    終於,在那個明月之夜,在聆聽了半夜的蟲鳴聲後,阿澄決定離開。


    歪歪斜斜地寫下辭別之語,阿澄趁隙溜出了氈帳。


    卻沒想,她方才走出一裏,便被胡叟逮了個正著。


    “你也太不夠義氣了罷,王後待你這般親厚,你竟然想走。你這個小偷。”


    “胡說什麽,我什麽都沒拿!”


    “怎麽沒拿?你拿了王後的心,你要是走了,她得有多傷心?還以為她慢待你了!”


    “我……”


    “你什麽你?”


    “我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


    “無妨,王後就喜歡你的野性子。”


    “可是……”


    “可是什麽……咦?你帶傘了麽?”


    “我帶傘幹嘛?又沒有下雨。”


    “別看這時明月在天,說不定過一個時辰,就會下雨。你都沒帶傘,還能往哪兒走?”


    “你們讀書人淨愛瞎扯。”


    “我們來打個賭罷!如果一個時辰內下雨了,我就跟你走;反過來,你就跟我迴去。”


    “你跟我走幹什麽……不是,我幹嘛要你跟我走啊?”


    “敢不敢打賭!”


    “嗬嗬,怎麽不敢?你看這月亮,亮得連白兔都看得見。雨?開玩笑。”


    她爬上樹頭,坐在綠枝上,等待他失望而歸。


    他卻向她伸出手,可憐兮兮地說:“拉我上去坐會兒唄。”


    “廢物。”


    真的動手去拉他,才發覺他的手掌有繭,身子也很靈便,方知自己被他愚弄了。這個人,不僅是個文人,恐怕也練過武的。


    當然,比起半個時辰後的傾盆大雨,她這點驚訝真不算驚訝。


    潑剌——


    挨澆的阿澄,不得不服,這個人不僅是個文人,是個練家子,還精通天文氣象……


    因為打賭輸了,阿澄便迴了氈帳,留在了王後身邊。


    後來,胡叟因修史觸怒了大王,被下了大獄。阿澄擔心不已,但彼時公主正害著熱病,阿澄不敢再加重她的憂思,隻能把憂思藏了下去。好在,公主說服大王不殺胡叟,多日來又請人照拂著他。


    現如今,胡叟在國子學中備受稱譽,沒幾個人不服膺。日子過得也算順遂。


    昨日,是阿澄的生辰。胡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和出宮采買的趙振聯係上了,托他給自己帶迴了一箱禮物。打開一看,一個是竹馬,一個是鳩車,都是小孩的玩具。


    阿澄頓時愣住了,旋即哭出了聲。


    她記得,在從白沙湖迴返姑臧的路上,她和胡叟說過,竹馬、鳩車雖然是小孩們的玩具,但她家裏窮,這種玩具是屬於兄弟的,她隻能在夜裏偷摸著玩一會兒,結果還被阿父發現,狠狠揍了一頓。


    這之後,竹馬、鳩車便成了她的心結。


    本來也隻隨便說了一嘴,誰承想,胡叟居然記得這件事!


    記憶裏,他說,他本來叫“阿蟲”,是沒人要的孤兒,不比阿澄要高貴到哪裏去。直到行乞的七歲小男孩,遇到了飽讀詩書的胡先生。


    那時候,胡炆已經快六十歲了,他唯一的兒子因為瘧疾死去,之後他也沒再生養。


    見阿蟲聰慧,胡炆便動了收養他的念頭,還給他取了一個不太好聽卻寓意大吉的名兒:叟。叟,是“老年男子”的意思。


    很顯然,胡炆希望,胡叟能長命百歲。大抵,這是因為自己拿夭折的兒子吧。此後,胡炆一直把胡叟當親兒子看待,給他安定的生活,也盼著他能繼承衣缽。


    時隔一年,但阿澄還記得很清楚,胡叟說,因為嚴苛的要求,繁重的學業,他一度想放棄那富足的生活,重新做迴小乞丐。


    可是,就在他與義父胡炆大吵一架,準備逃離收拾衣物的時候,看見書案上的匣子。


    匣子是胡炆送來的,胡叟還沒來得及打開。臨走前,胡叟還是忍不住好奇心,打開匣子看了看。隻見,那匣子裏裝著一隻泥娃娃,麵目和胡叟很相似,還有幾分調皮的意味。


    胡叟再往下看去,發現泥娃娃的底部,刻著“多喜樂常安寧”的字樣。


    胡叟的淚馬上就下來了。義父雖然嚴厲,但仍然希望他平安快樂。後來,胡叟再也沒動過逃跑的心思,刻苦鑽研學問。


    “所以,我那晚看見你想逃跑,就想起了當年的我。”胡叟調侃道,“狗兒,哦不,阿澄,這做人呐,一定要惜福。”


    “惜福?那我們的天性……”


    “這不衝突啊,隻不過,野性子可以稍微收一收。”


    此時,想起胡叟送的那些玩具,阿澄笑了起來:“胡叟……你這個癩皮狗……明明是你喜歡我的野性子……”


    阿澄對著她的“白月光”吹了吹,一縷羞澀的喜笑,沉澱在她笑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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