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閣裏,燭火通明。


    拓跋月閑倚在眠床上,看了會兒書便倦意襲來,用手按了按額頭。


    阿澄見狀,輕聲問:“公主可是要睡了?”


    拓跋月點點頭,阿澄便取走她的書,走到盥洗架前絞幹了帕子,給她擦了擦臉頰。


    少時,拓跋月闔目睡去。阿澄遂滅去幾盞燭台。


    才剛睡了不到一炷香時間,門口便傳來霍晴嵐的聲音:“大王?您怎麽來了?小黃門也不通傳一下!”


    “是孤讓他們不要作聲的,怕影響了王後。”


    “大王可是有急事?”


    沮渠牧犍邊答邊往裏走:“嗯,是有急事。王後睡下了?”


    “剛睡下不久。”


    沮渠牧犍進了內室,阿澄無聲地行禮,生怕擾了拓跋月。但拓跋月睡眠尚淺,在他走近的瞬間,輕輕睜開眼。


    “我吵醒你了,阿月。”


    “牧犍,我沒有睡熟。”拓跋月唇邊綻出一笑,“今日你未陪我用晚膳呢。”


    燈火昏寐,將夜色染上一層曖昧的光影。


    沮渠牧犍坐在她眠床邊,手指輕撫她額角:“一直在忙,剛忙完,就過來看看你。”


    二人敘了幾句情話,沮渠牧犍眉頭忽而一蹙:“有件事,我想聽聽阿月的意思。”


    “你說。”


    “吐穀渾可汗慕利延,修國書一封,望能遣使來朝,賀王後鳳體安康。”


    話語中,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顯然,這不僅僅是簡單的賀喜之舉。


    他的手指,也從拓跋月的額頭,轉至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拓跋月沉吟道:“隻為此事?”


    “此其一,其二,欲表兩國修好之意。”


    拓跋月微微一笑,暗道:慕利延的心思還真多。


    當今天下,南方為宋國所據;北方則歸大魏所有,但在其北、西、西南方向,則分別有柔然、河西、吐穀渾三國。此外,河西與吐穀渾、柔然都有接壤之處,難免會生出些齟齬。


    幾年前,吐穀渾侵占了河西國的西平郡,如今河西國所轄之地,便隻有武威、張掖、敦煌、酒泉、西海、金城六郡了。亦因如此,兩國之間不再通使,幾乎斷了聯係。


    不過,近年來大魏與吐穀渾關係倒是極為親密,當年老可汗過世,新可汗慕利延繼位後,大魏還遣使拜慕利延為鎮西大將軍、儀同三司,改封西平主,可說是極盡優容了。


    想必,此番慕利延借賀喜之機,試圖與沮渠牧犍說和,並不是真為了要說和,隻是想試探他的底線。


    心思一轉,拓跋月慢啟朱唇,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兩國修好本是好事,阿月身為王後,自然樂見兩國和平共處。然而,吐穀渾近年占據我河西國西平之地,交涉無果……此事雖小,卻如鯁在喉。”


    沮渠牧犍心中一喜:她說,“我河西國”?


    把這份暗喜壓在心底,他眉頭皺得更緊了:“阿月知我。我心裏確實不舒服,故此才來問你的意思。”


    “阿月身為女子,不便直言政事。”拓跋月垂眸道。


    大魏、吐穀渾、河西國,三國關係複雜而微妙,她若答得不好,徒惹麻煩。倒不如讓沮渠牧犍自己定奪。


    沮渠牧犍哪裏肯依,既然來德音殿,必要她表個態。順便,看看她到底是向著自己,還是向著母國。


    見沮渠牧犍非得問她的心意,拓跋月隻得笑道:“阿月不懂什麽大道理,隻知來者是客,若是斷然拒絕,日後恐生是非。”


    她忖了忖,又道:“此外,縱然對方並非全然出於善意,也不妨看看他究竟意欲何為。”


    聞言,沮渠牧犍眉頭舒展開來:“容我想想。”


    他緩緩踱至窗邊,凝視著的熠熠星光,心中暗自盤算。


    片刻後,他轉過身來,目光堅定:“阿月說得對。我二國相鄰,不可能真斷了往來。不廣結善緣,如何能穩固基業?”


    拓跋月訝然:“牧犍的意思是,不與使臣商討西平郡?這……”


    “怎麽了?”


    “這畢竟是先王打下的基業。”拓跋月歎著氣,“豈能拱手送人?”


    “那,不如阿月幫我問問?”沮渠牧犍忽而一笑,定定地看住她。


    拓跋月知他是在試探自己,隻得佯作生氣,背轉身去不睬他。


    “拿阿月尋開心,不理你了。”


    沮渠牧犍未料惹怒了她,忙行至眠床邊,去搖她肩膀:“怎麽生氣了?”


    “哼!”


    “阿月莫生氣了,我方才隻是開玩笑。”


    “你明明知道,我隻是深宮婦人,沒什麽識見,卻非得讓我去做這些事。這不是尋我開心,是什麽?”


    沮渠牧犍自然不認為她沒什麽識見,但她這話卻表了一種態:她不摻和三國之間的紛爭。


    這也好。起碼,他們能像尋常夫妻那樣,不為外物所影響。


    日後,她生了女兒,世子沮渠封壇迴國,河西國也逐漸壯大……若能如此,他也不負先王所托了。


    “好了,以後我不開玩笑了,”沮渠牧犍像誆哄小孩一樣,輕輕拍她的肩,“”這樣吧,就依阿月所言,接待吐穀渾的大使。嘿!管他用意如何,今日他遣使來此,王後我也可遣使於吐穀渾嘛!”


    拓跋月明白,沮渠牧犍是想與吐穀渾互探根底,但她不發一語,不欲做任何評點。


    說得多,錯得多,世間事莫不如此。


    “哎,”拓跋月故意輕喚一聲,把他心思引到別處,“剛剛孩子踢我了。”


    沮渠牧犍忙俯身過去,輕倚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低斥道:“你這個小調皮,別亂動了啊,不然阿父不陪你玩咯!”


    拓跋月吃吃笑了,嗔道:“孩子是要哄的,哪能像你這樣嚇唬他!”


    沮渠牧犍忙應道:“是,是,我隻是有些急。急著想和孩子見麵了。”


    “急什麽?還沒到三月呢!”


    三月,是拓跋月的預產之期。


    “怕是我在這兒說話,也影響了孩子休息,”沮渠牧犍溫聲細語,“我便先迴宮了,阿月放心,吐穀渾之事,自有計較。”


    燭火之下,他的身影被拉得頎長。


    拓跋月目送沮渠牧犍離去,一時間殊無睡意,便沉沉地想了一迴心事。


    如若慕利延的大使,目的很單純,她便善而待之;反之,她必先維護夫家的利益,否則便無法進一步取信於沮渠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平城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任葭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任葭英並收藏平城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