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胡炆把眾人請進屋內,令人奉茶。


    待飲茶過了,胡炆才清了清嗓子,淡笑著看向拓跋月:“在河西走廊上,曾經迎送過一位著名的公主解憂公主。老夫想問的是……王後是如何看待解憂公主的。”


    此言一出,每個人都瞠目結舌。


    宗欽皺眉道:“胡先生的問題,是否太無禮了?”


    眾人皆知,解憂公主,和眼前的河西王後,有著相似的身份。雖處境不同,但她們都是和親公主。問一個和親公主,對曆史上和親公主的看法,實在是不懷好意。


    豈知,拓跋月不驚不怒,端著合宜的微笑,說解憂公主乃是她最為欣賞的人物之一。


    其一,她本是楚王劉戊的孫女,她們的際遇並不比之前的細君公主要好,但一想到自己肩負著維護漢烏聯盟的使命,便連她的侍女馮嫽,亦能為國分憂,成為公主的左膀右臂;其二,解憂公主不僅很有使命感,同時還有的非凡的智慧,她在烏孫國中,做的都是興國安邦之事。


    似是料到王後會盛讚解憂公主,胡炆又問:“所謂興國安邦,為的不是自己的母國嗎?這是為著私利吧?”


    “私與公,其實並沒有絕對的界限,否則她也不會受到烏孫百姓的尊敬。譬如,解憂公主時常到部落中去訪查民情、濟貧問苦。國中若是發生了山洪、寒流,她也從未露出一絲懼色。再說,她勸服烏孫王,與大宛、康居等國進行商貿往來,獲利的可不是自己的母國。墨子說,‘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此言得之。”


    胡炆沉吟不語,但聽王後又道:“同樣的,汗牛充棟,固然是利己之事。但是,一人之藏書,不過是私己之幸。古往今來,有多少藏家能保其藏書不失,世代傳續呢?若散佚民間,不免令後人背負不肖子孫的名聲。反過來,如果私人之藏書,能被編入國史之中,它便能得到永恆不朽的生命。”


    “愛人者,利人者,惡人者,害人者……”胡炆反複念叨著。


    一日後,胡炆自願讓出《河西誌略》這十餘冊藏書。非但如此,胡炆還讓自己的養子胡叟,也跟她一起前往姑臧。此後,胡叟將代表他的義父,參與河西史的編纂。


    夕陽如熔金般傾瀉在歸途上,將王宮的馬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輝芒。


    車內,拓跋月輕倚著柔軟的隱囊,眉宇間漫上一絲倦色,隻覺暈暈欲睡。


    “公主,可是行途勞頓,身體不適?”霍晴嵐察覺到了拓跋月的不尋常,輕輕扶著她腰背。


    拓跋月輕輕搖頭,嘴角勉強勾起一抹淡笑:“不知為何,今日我心緒難寧,食物入口皆如嚼蠟,毫無滋味。”


    “我去請李侍禦師。”


    片刻後,霍晴嵐帶著李雲洲上車來。


    李雲洲見拓跋月臉色難看,心中一緊,立時伸手探她脈搏。車內靜得隻餘三人輕微的唿吸聲。


    少時,李雲洲的眼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還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苦澀。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深邃地望著拓跋月,不發一語,似有話語難以啟齒。


    拓跋月心中一凜,秀眉微微蹙起,試探道:“我可是有喜了?”


    李雲洲目光掠過她平坦的小腹,又把臉別過去,微微頷首:“嗯。”


    拓跋月撫著小腹,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但轉瞬間卻又覺落寞。


    她望向李雲洲,那雙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卻也藏著自己的秘密。


    “雲洲,我……”拓跋月欲言又止,“我想要這個孩子。”


    李雲洲微微一愕,沒好氣地說:“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可能會成為你的負累?”


    有朝一日,是何日?


    拓跋月當然知道此言的深意,但她卻篤定道:“那是日後的事,無論如何,我也要保住他。”


    李雲洲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內心的波瀾。


    “其實我不想來河西的。我阿幹非得逼我來,說他不放心。”


    拓跋月神色一黯:“不放心……”


    “是啊,不放心,擔心公主被那個人薄待,也擔心你被人毒害、要挾、威逼……嗬,這孩子……公主,恕我直言,你真的想給自己一個軟肋?”


    “你怎知他不是盔甲,而是軟肋?”拓跋月揚起下巴,一臉無畏。


    李雲洲被她這神色震住,半晌才迴過神來:“以後的事,公主都能掌控得住?”


    “不試試怎麽知道?”


    “也罷。公主想來心誌堅定,旁人說什麽都沒用。”李雲洲心中煩悶,起身下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自會保全公主的孩子。”


    說話間,他已下車離去。霍晴嵐道:“我去與車夫、廚子交代一二。”


    拓跋月點點頭。


    霍晴嵐做事越來越妥帖了。有喜一事,沒必要讓更多的人知道。


    馬車微微顛簸。突然,一陣強烈的惡心感,如潮水般湧來。拓跋月連忙掏出帕子捂住口鼻。


    另一隻手,則探向案幾上的蜜煎。


    待她吃了蜜煎,惡心感逐漸消退,方才倚在隱囊上,輕輕喘氣。


    “以後的事,公主都能掌控得住?”


    方才李雲洲所言,猶在耳畔迴響,似揮不去的魔咒。她閉了閉眼,甩開那難聽的話語。


    幼時,她在地上玩沙子,偶然間聽同村的婦人,問阿母為何要生下這個孩子。阿母一邊笑,一邊說:“還能因為什麽,她是我的孩子啊,我怎麽能拋下她?”


    也許是覺得阿月還小,聽不懂大人們說的話,阿母也沒避著她。可她們不知,不知過了多少年,她,從前的達奚月,而今的拓跋月,都記得這句話……


    夕陽的餘暉間或灑進車中,在車廂中晃動。


    拓跋月撫著小腹,對著車廂中的金色光斑發呆,不覺間又打了一個嗬欠。


    她隻覺眼皮沉重,索性闔了眼躺在榻上。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給她蓋被子,想來是霍晴嵐迴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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