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眼巴巴看著那些糖,一蹦三尺高,一下子就夠到了。


    「是糖,」他輕輕說,「是媽媽買的糖.......」


    「快拿去吃吧。」女人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鼻間不自覺流下兩行血。


    「媽媽流血.......」男孩指著她的鼻子,「媽媽在流血.......」


    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很快,又恢復了往日鎮定,抬手擦了擦。


    她拄著拐杖,摸索著來到電視櫃前,然後一層一層數過去,在最底下那一層抽屜裏,翻出了藥瓶。


    陳東實像是一位訓練有素的童子軍,見狀飛奔到廚房。他搬來專屬於自己的小板凳,踩上去,用不足一米的小身板抱起半身高的熱水瓶,倒了一杯滿噹噹的熱水。


    這已經是他第無數次侍奉女人吃藥,他早已忘記自己如何學會燒水、倒水,就好像與生俱來的本領一樣。在同齡的孩子裏,陳東實是呆瓜、傻愣,啟蒙永遠處於吊車尾水平。不然不會四歲都讀不清「媽媽」。鄉醫說他「有問題」,這裏,老傢夥當著女人的麵指了指腦瓜——這裏的問題,奉勸女人抓緊改嫁生二胎。


    「你一個女人,眼睛又不好,還一個人帶著個兒子,沒有依靠活不了。」


    曾有媒婆上門說親。


    「葫蘆島屁大點地,別的沒有,光棍到處都是。抹下臉,再嫁一頭去,兒子送人也好,賣了也罷,女人要學會自個心疼自個兒。」


    每當如此,女人隻會一個勁地傻笑,陳東實會下意識模仿,用樂嗬嗬的表情掩飾尷尬或悲傷,和燒水倒水一樣,這些都是他刻在骨子裏的技能。


    陳東實生於遼寧省葫蘆島市鄉下的一個偏僻小村莊中,落後封閉的年代,唯一一條出村的公路,每天隻有一趟中巴往返。東子出生那天,女人生了一天一夜,衛生院的護士忙跳腳,八斤二兩,物資匱乏的小城小縣,她已經許久沒見過如此肥壯的嬰兒。


    陳東實自小力大無窮,像頭小牛,能一口氣拎八九個書包。一邊手四個,一邊手五個,從學校運迴家,他幫同學拎一次書包,賺一毛錢公分。十個一毛是一塊,十個一塊是十元,五個十元是一瓶藥,他要替媽媽買藥。


    陳東實家是低保,窮得能啃牆,是真的啃牆。下雨天裏,雨漏進來,小陳東實拿塑料臉盆去接,瞎眼的女人坐在廊下,掰著秋收的苞穀,告訴陳東實,看見沒,老天爺在難過,咱們用盆子把他的眼淚給接住,不讓他哭了好不好?


    小小的陳東實詞彙有限,尚不能明白什麽是難過,但他清楚,什麽是不難過。和媽媽在一起不難過,因為她能學好多動物的叫。


    陳東實的母親雙眼失明,卻口技出眾,能夠模仿好幾十種動物的叫聲,其中最像的是牛叫。小牛哞哞,哞哞哞,陳東實暗暗地學,怎麽也學不像,不像媽媽,能叫得和家裏牛棚裏那頭牛一樣。


    那是陳東實家裏唯一一頭牛,也是唯一一頭老母牛。陳東實不知道她多少歲了,聽媽媽說,那是他爸留給娘倆唯一的東西。陳東實的父親老實木訥,年輕時隨同鄉去挖煤,下井作業時礦井爆炸,炸斷了兩條腿,在家裏癱了半年,還沒捱到冬天,最後喝農藥走了。


    女人眼睛本就不好,又孕中喪夫,哭瞎了眼。她坐四個多小時客車,去礦上要撫恤金。那時候陳東實才不到半歲,礦老闆看她一個女人,還抱著個孩子,覺得可憐,良心發現,一分錢沒給,捐了一頭牛。


    一頭送給畜牧廠都不要的老殘牛。


    女人一手抱著陳東實,一手牽著老牛,慢慢摸迴了家。從陳東實有記憶起,女人就告訴他,這是用你爸的命換來的,咱們要照顧好它。


    陳東實沒告訴女人,她省吃儉用給自己買的營養快線,陳東實都會偷偷倒進牛槽裏。小小的腦袋裏會想,快吃吧,快吃吧,吃高高,吃壯壯,照顧好它,爸爸迴來的時候就會誇自己了。


    可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早苦命人。女人病中產子,留下一大串後遺症,每天要吃十多種花花綠綠的藥丸。陳東實上完三年級,染上遊戲癮,逃學去遊戲廳,書都不讀。女人掄著拐杖,越過一排排大頭老虎機,又一個個位置摸索過去,將陳東實拖迴家暴揍了一頓。


    東子委屈大哭,揉著高高腫起的屁股,從塞滿遊戲幣的書包裏掏出好幾瓶藥,嚎著嗓子塞進最底層的抽屜裏。他去遊戲廳打幣,是因為打幣能換錢,換錢可以買藥,他不想女人為了買營養快線,偷偷省錢,十來種藥隻配四五種,每次隻吃一半的量。


    女人也會掙錢,賣點綠豆糕、糖水。陳東實拿紙箱子撕下一片,寫上「兩毛一杯」,三伏天裏,舉著牌牌兒,小身板一站一天。


    班上女同學走過來,蛋糕裙、羊角辮,身上香香地要買糖水。同班的小胖子說,不要買,他家糖水好髒,不衛生,喝了拉肚子。說自己家裏有上海製造的大冰櫃、外國進口的冰淇淋。陳東實甚至不知道什麽是冰淇淋。


    女人的病還是越來越重了,到最後連出攤都成了困難。陳東實退了學,去幫人割麥,兩個月攢下一筆錢,給女人買了個輪椅。他每天早上推著女人去出攤,再去工地上扛水泥,中午迴來給女人做飯,下午繼續扛水泥,晚上再去給人割麥,循環往復,每迴十一二點迴家。


    老牛是在生小牛那天死的。陳東實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就好像這樣的天氣,註定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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