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此處歲月尚且安好


    趙翊醒來,發現自己是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身體下的炕,雖然簡陋而且邋遢,但著實的暖和,重傷初醒的趙翊,就想這麽躺著,一動也不動,就像是幼時躺在母親的懷裏一般。


    這是一件木屋,屋裏的牆壁上,掛著包穀、幹辣子和幾串蒜頭,在一麵牆壁上,趙翊看到幾張放幹了的毛皮,色值有些陳舊。


    房屋四角的棱角上,各貼著一張陳舊得有些變灰的黃紙符。


    這是一戶普通農家,四年前流浪並州時,趙翊也曾在這樣的人家住過。


    稍微一動氣,趙翊就覺著五髒翻滾,五靈混亂,疼得他隻齜嘴咧牙。


    左邊的粗布門簾被掀起,一個身影走進來,看到炕上的趙翊正在掙紮,頓時喜道:“趙翊,你終於醒了。”


    進來的人正是崔書生,換了一身粗布麻衣,頗有些落難公子的形象。


    他的手上端著一個暗黑的土碗,散發出一股濃濃的刺鼻藥味。


    崔書生將手裏的土碗放到炕的一邊,伸手去拿放在炕另一頭的一床被子,然後扶起趙翊,將被子墊在他背後,做完這一切後,才又去端起一旁裝滿藥的土碗,將碗裏的藥給趙翊喂下。


    “趙翊,你總算醒了,感覺怎麽樣?”


    趙翊皺了皺眉頭,那不知道是什麽草藥熬的湯藥,實在是太苦太刺鼻了,不過喝下去後,腹中頓時生出一股暖流,慢慢浸入髒腑,使人無比的舒服。


    “這裏是什麽地方?”趙翊問道。


    從窗子上透進來的光,將屋子裏照得很亮堂,外麵的天氣不錯。


    “這裏叫天福塘,是南山下的一個小村子,這裏的風景秀美,比我們江南也不相差多少,村裏人淳樸熱情,待我們很好,我都感覺來到一個世外桃源了。”


    趙翊聽著崔書生絮絮叨叨地說著村子的風景和人,腦袋有些昏大起來,索性閉起眼睛,試著去調息內息。


    或許是喝了那一碗靈氣充盈的藥湯,趙翊再次去探氣海時,之前那種氣機翻湧的感覺沒有再出現,卻發現自己的氣海中多了一團灰蒙蒙的煙雲,煙雲緩慢旋轉,神秘莫測,有些一元伊始,萬物乃生的味道。


    趙翊自幼跟隨白胡子老頭練拳練刀,淬煉體魄,走的是武道路子,白胡子老頭曾經說過,武道磨礪與戰場殺伐,相輔相成,他趙翊終究是要走向沙場的。


    是以道家“修真”和練氣士“練氣”,這種以“內修五靈”為根基的修煉功法,他是從來未接觸過的。


    趙翊震驚之餘,又陷入了沉思,反正都是閉著眼睛,坐在旁邊一直在介紹本地風土人情的崔書生毫無察覺。


    這時,門簾一動,又有一個身影走進來,步履輕盈,身材纖細,麵目清秀,是個著農家打扮的少女。


    她看到趙翊睜開眼看著她,便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兩個小酒窩親切可愛,有些天真無邪。


    崔書生閉上了嘴,忙起身站到一旁。


    少女在炕邊沿坐下,將一隻纖蔥般的玉手搭在趙翊的腕脈上,凝神傾聽。


    趙翊看著近在咫尺的陌生少女,一方淡黃色的絲巾將她的一頭秀發包住,隻有幾縷青絲垂在耳側,她的鼻子比中原女子略高,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帶了一點蔚藍色。


    不知道為什麽,趙翊生出一股想伸手去幫少女那幾縷垂著的青色撩到她耳根後的衝動,這個念頭一起,趙翊嚇了一跳,忙眼觀鼻,鼻觀心,強行收斂自己的邪念。


    好在少女在凝神聽脈,沒有去注意趙翊的表情,讓他不至於太過窘迫。


    少女凝神聽了一迴脈,收迴了那隻纖蔥白皙的手,臉露喜色道:“已經沒有大礙了。”


    “多謝你了,西琳姑娘。”


    一旁的崔書生謝道,然後忙又對趙翊解釋道:“趙翊,這次多虧西琳姑娘,她不但醫術高明,人也很好。”


    “謝謝你!”趙翊輕聲說道。


    心裏卻還在為剛才的無禮衝動感到慚愧。


    少女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歪著頭道:“外麵天氣不錯,如果能下地了就可以去外麵走走,對恢複身體有好處的。”


    趙翊點點頭,再一次誠懇地說了聲謝謝。


    少女雖然一身粗布麻衣,地地道道農家女孩的裝扮,但卻給人一種美麗聖潔的感覺。


    初次見麵,卻好似許久之後的重逢,趙翊望著少女離去的背影,連氣海裏多了一團神秘煙雲的事都給忘記了。


    少女走後,崔書生一直怔怔地往窗口看,眼神炙熱,前一刻的笑容一直僵在臉上,趙翊伸手捅了他一下,輕笑道:“怎麽,看上人家了?”


    崔書生像是一隻正在發呆的貓,突然被踩著了尾巴,手足無措,神色慌亂道:“沒……那個趙翊你能下地嗎?要不我扶你去外麵走走?”


    趙翊點頭嗯了一聲,笑著搖頭。


    崔書生扶著趙翊出了堂屋的門,站在門口的台階上,趙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隻覺得特別的清爽,他用手遮擋著日光,抬頭往院子外望去,一座高大的青山橫在眼前,再往上看,是一片蔚藍的天。


    這戶人家的院子很簡陋,東邊擺著一方石磨,西邊的黃土牆下有一口井,井上的軲轆很舊。


    崔書生扶著趙翊走到石磨邊坐下,笑著說道:“趙翊,這家的主人馬大哥,人非常的好,今早說進山幫你找點補身子的東西。”


    趙翊點點頭,然後問道:“我們來這幾天了?”


    “已經三天了。”


    趙翊轉頭四處張望了一下,隨口問道:“魏驍勇呢?怎麽沒看到他。”


    見崔書生半天沒出聲,趙翊轉頭去看他,見崔書生本來微笑的臉聳拉下來,一副不知道怎麽說的樣子。


    “怎麽了?”


    崔書生輕歎一聲,臉露悲傷道:“那日青衣老頭打傷了你,魏大哥叫我帶你先走,他一個人留下來阻攔青衣老頭一行人,後來……後來怎樣我也不知道。”


    那意思不言而喻,魏驍勇隻怕是兇多吉少了。


    趙翊聽後,沉默不語,隻把拳頭握得緊緊的,因用力而牽扯到傷痛,讓他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那位昔日並肩馳騁沙場的耿直漢子,在兩人決裂後,竟然還能為了他赴死,一股酸酸的味道湧上趙翊的心頭。


    晚些時候,屋子的主人馬姓漢子果然抓了幾隻山雞迴來,又親自下廚給趙翊頓了一鍋湯,山裏人的淳樸熱心,讓趙翊和崔書生兩人倍感溫暖。


    吃晚飯的時候,三人邊吃邊閑聊,才得知這位麵色黝黑身體壯健的馬姓漢子,也是四年前逃難到這裏的。


    “四年前,那位趙王爺將一個好好的清平世界攪得大亂,戰禍不斷,民不聊生,無奈之下,我便躲到了這裏。”馬姓漢子有些感慨道。


    趙翊聽後心裏沉重,麵露鬱色,輕聲問道:“馬大哥你還有其他親人嗎?”


    馬姓漢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低頭默默吃飯。


    趙翊心下默然,崔書生看到趙翊的臉色變得異常,心下也明白,有關趙翊身份的事情,在一次喝酒的時候,趙翊向崔書生和薑文玉隨口提到過,崔書生知道趙翊心裏一直背著個包袱,他咧嘴笑了笑,將話題引到別處,三五三六地與馬姓漢子聊著。


    馬姓漢子之前走過江湖,見識著實廣博,隨口道些江湖軼事,山林秘聞,就讓好奇心重的崔書生聽得如癡如醉。


    這天一大早,趙翊便爬了起來,每天喝著那位名叫西琳的少女熬的湯藥,趙翊的外傷基本痊愈,內傷也好得七七八八。


    早晨的山裏有些寒涼,他沒有驚動崔書生,一個人出了房門,看到院子裏忙著打水的馬姓漢子,笑著打了聲招唿,說出去走走。


    馬姓漢子點點頭,又忙著提水去廚房。


    這個山間村子有幾十戶人家,都是土磚院牆圍著木房子,沒有規律地建在一片山坡上。每家的屋前屋後都種著樹,已是深秋季節,卻還枝繁葉茂,鬱鬱蔥蔥。


    出了院門,趙翊沿著一條小路往下走,小路的兩邊也都栽著樹,清風一吹,有些嘩嘩的響。


    山間的鳥兒嘰喳地叫著,偶爾傳來一聲公雞打鳴聲。


    小小的山村感覺特別祥和。


    趙翊沿著小路往下麵走,一路上遇到好些村民,看到趙翊時,都略帶著點羞澀點頭問好,趙翊畢竟出身豪門大家,這些年的經曆也不少,見到這些陌生的村民,不再有少年人的羞怯,反倒能大大方方地應對。


    走到小路的低端,趙翊看到約五十步外有一條小河流過,河邊上,有好些農家婦人在洗衣服,其中有一個灰紅相間的纖細身影,趙翊特別熟悉。


    她與旁邊的婦人一樣,揚起手中的搗衣棒,正有節奏地捶打著石板上的衣服,發出“砰砰砰”的聲音,搗衣聲雜亂無章,卻在心情頗為不錯的少年聽來,甚是悅耳動聽。


    那少女捶打幾下後,拿起石板上的衣服放在河水裏揉攪清洗,然後站起身來,將水中的衣服提起來用力擰幹。


    趙翊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怔怔地看著河那邊,腦海裏突然湧現出以前讀到過的一句詩: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河邊浣衣的少女,素手芊芊,容色剔透。


    “趙翊,西琳姑娘是不是特別美?”


    崔書生的聲音突然在趙翊的身邊響起,隻見他一屁股坐到趙翊的身旁,睜大眼睛往河邊看。


    “你什麽時候來的?”


    崔書生瞥了一眼道:“來了好一會兒了,看到你垂涎欲滴的盯著人家西琳姑娘看,我心裏真是著急。”


    “你著急什麽?”趙翊不解道。


    然後又白了崔書生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什麽垂涎欲滴,不能好好說話?”


    崔書生將手搭在趙翊的肩上,一臉嚴肅道:“趙翊,我都已經退了一步了,就算你有了陸姑娘,我還是會把我姐介紹給你,但是如果再加一個西琳姑娘,那可不行。”


    趙翊拿掉崔書生的手,瞪他一眼道:“說什麽呢,我隻是碰巧看到西琳姑娘在洗衣,就看了幾眼而已,再說陸姑娘也不是我的。”


    崔書生還有些不相信地問道:“真的隻是碰巧看幾眼?”


    “當然,不然你以為什麽啊!我說書生你緊張什麽?”


    趙翊一臉好奇地看著崔書生,目光中露出一絲狡黠:“書生,你不會真看上人家西琳姑娘了吧?”


    “當然……沒有!”


    崔書生臉頰微紅,目光躲閃道:“我是在替我姐擔心。”


    趙翊一陣無語,但也忍不住好奇問道:“書生,你姐真有你說的那麽好?”


    “那當然,我姐是我見過的最美最有才氣的女子。”崔書生眼神堅定地說道。


    “和西琳姑娘比怎麽樣呢?”趙翊一臉笑著指了指蹲在河邊捶衣的少女。


    “這個……怎麽說呢。”


    正吞吞吐吐的崔書生瞥見趙翊在得意地笑著,頓時明白自己中了趙翊的圈套,瞪眼一拳捶了過去,完全不顧他讀書人舉手投足的禮儀。


    “有你這麽戲弄兄弟的嗎?”


    趙翊笑著咳嗽幾聲,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問道:“書生,你真覺得我適合做你姐夫?”


    崔書生上下打量趙翊,有些猶豫道:“以前我是覺得很合適的,不過現在我有些不確定了。”


    “為什麽?”趙翊不解道。


    崔書生轉過身體,麵對著趙翊,一臉埋怨道:“趙翊,不是我說你,我一直以為你挺老實的,是一個說一不二靠得住的人,不過剛才看到你看西琳的眼神,我很是懷疑了。”


    趙翊笑著捅了崔書生一拳,然後板起臉孔道:“我說書生,到時候如果你不介紹你姐給我,或是你姐生得五大三粗、麵如那什麽魑魅魍魎的,看我怎麽收拾你。”


    崔書生立馬嬉笑道:“肯定不會,不會的!”


    兩個少年一大清早的,坐在路邊談論著人家姑娘,嘻嘻哈哈的,興致頗高。遠處浣衣的婦人們早看到坐在路邊的兩少年,都在頻頻矚目,嗤笑連連。


    浣衣的少女西琳,也一早發現兩人,見兩人有說有笑指指點點的,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卻也覺得有意思,嘴角的微笑一直掛著。


    “書生,你看這個村子真好,風景秀麗,村民淳樸,沒有外麵的紛爭和災難,大家都過著和和睦睦的生活。”


    趙翊將一根枯草放在嘴裏嚼著,兩隻眼睛癡迷地看向河邊。


    崔書生伸了個懶腰,朗聲道:“了卻君王天下事,一船一蓑做漁翁。”


    趙翊點了點頭道:“這詩聽著不怎麽樣,想法倒是很不錯的。”


    崔書生突然伸手拉了拉趙翊,低聲道:“咱們走吧,西琳洗完衣服了。”


    趙翊詫異道:“我正要去感謝西琳姑娘呢,為什麽要走?”


    看到趙翊已經迎了過去,崔書生剁了跺腳,隻得跟了過去,心裏卻有些忐忑。


    “趙大哥,你今天的氣色不錯。”西琳手裏端著木盆,朝兩人笑道。


    容色淳樸,親切可愛。


    趙翊對著少女一揖到底,然後起身道:“感謝姑娘的救命之恩。”


    少女掩嘴格格笑道:“趙大哥,文縐縐的夫子禮儀,我可學不來。”


    趙翊訕訕笑道:“總之是萬分感謝姑娘。”


    少女又格格笑了起來,她將手裏的木盆往趙翊手中一放,大大方方地說:“既然要感謝我,那就幫我把盆拿迴家吧。”


    說完蹦跳著往小路上走去。


    趙翊看了一眼崔書生,將木盆推到他的懷裏,道:“你拿!”


    崔書生一把推開,擠眉瞪眼,一甩頭走了。


    趙翊無奈聳了聳肩,隻是抬頭看到前麵那個背影纖細腳步輕快的少女,心裏又有股說不出的開心。


    炊煙嫋嫋,雞鳴狗吠,人如桃花,心似秋蘭。


    紅塵雖亂,此處歲月卻尚且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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