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觀在建他不是不知道,且他很清楚,距離劃定的竣工之期剩下不到二十日。這事兒雖然攬在王玡天身上,但朝堂上有時候分不了你我,天塌下來所有人都得遭殃。


    他心中因此升起幾分焦慮,一迴到端門,便差人去找盛環頌。


    盛大人此時正在大理寺監牢中,向兩名犯官宣讀判決的聖旨。


    晏永貞毫無異議,俯首道:「罪臣謝陛下恩典。」


    賀鴻錦一起磕頭。


    盛環頌合起捲軸,在他起身後說:「你侄兒賀長期要見你。」


    賀鴻錦愣了愣,「他不是迴西北去了?」


    「聽說你出事,就折返迴來了。」盛環頌招來一名獄吏,讓賀鴻錦跟他走。


    晏永貞見狀,猶豫地叫了一聲「盛大人」。


    盛環頌壓著聲音道:「你放心,你和你兒子也有一次見麵的機會。」


    晏永貞無言向他一拜。


    另一邊,賀鴻錦則跟著獄吏來到一間空置的牢房,見到了這幾天以來所見的第一個家人。


    叔侄相對半晌,賀長期先開口:「大伯父。」


    賀鴻錦身著囚衣,鬚髮皆許久沒有打理,他轉過身麵朝牆壁,說:「你沒必要來。」


    賀長期覺得自己不能不來,可來了、見到了人,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長久的沉默過後,他無力地問:「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賀鴻錦已然麻木:「身在京曹,誰人能由己。」


    賀長期不解:「可您早就是刑部尚書,也身不由己到被逼做事?做這些事能為您帶來什麽?」


    賀鴻錦:「你認為一部尚書就是終點?怎麽能夠,尚書之上還有兩重相位,不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誰敢說足夠?就像你那位四叔,做到一軍統帥又如何?在朝廷沒有靠山,與任人宰割的肉豕何異?」


    賀長期不喜歡家人這麽評價殷侯,反駁:「四叔是可靠之人,他的忍讓與犧牲都是為了邊軍和百姓,大伯父您不應該這麽說他。」


    「然而你可靠的四叔眼裏無家,若是想著靠他,我們一大家子在遙陵怕是與尋常軍戶無異。」賀鴻錦迴轉來,麵對他說:「在我出仕之前,賀家已經窮到養不起幾個僕從。我若不力爭上遊,這天下誰還知曉稷州遙陵還有個賀家?」


    賀長期皺眉:「就因為四叔不肯補貼家裏,所以你們這樣看他?」


    賀鴻錦搖頭,「眠哥兒,你想得太少了,我們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你四叔再叛逆也不曾改姓啊。隻是我不與他決裂反目,就不能令陛下安心,坐上尚書之位。所以,我們必須要互相疏遠。」


    時至今日,淪為階下囚徒,他依然堅持己見,「時間會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


    「舞弊無論何時都不可能變成對的。」賀長期終於說出這句話,當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無時無刻不被家人和公義撕扯,他感到痛苦與惋惜,「更何況因為你,大伯母和大哥二哥他們都被判處了流放,這輩子都不能再迴到遙陵。」


    賀鴻錦眼都不眨地說:「流放而已,又不要他們的命;軍馬場雖苦,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寧西尚在民亂之中,不會立刻讓他們上路,隻要……」


    「隻要什麽?」賀長期下意識問。


    賀鴻錦卻不往下說了,而是話鋒一轉:「罷了,你走吧。若是你嬸娘兄嫂如期被發配到寧西軍馬場,你與他們不必有過多的聯繫,以免遭人非議。除非你兄長們有了孩子,你可以接濟孩子,資助孩子們讀書習武,或者直接讓你爹把孩子接走。」


    賀長期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這是你交待我的遺言嗎?」


    賀鴻錦眼裏平靜無光:「算是吧。你就好好地在西北當你的將軍,卯足勁兒往上爬。日後天下人提起稷州望族,就還有遙陵賀氏的一席之地。」


    賀長期眉心緊緊皺在一起,瞪視著自己的長輩。


    賀鴻錦向他伸出手,手背上傷痕累累,落到他肩上輕輕地拍了拍,然後沒有絲毫留戀地離去。


    「是誰?」賀長期忽然叫住對方,「誰逼迫您這麽做?」


    「一切選擇皆為利益而做,如今我敗,是運不如人,不扯旁人。」賀鴻錦留下最後一句話,走出監牢,示意獄吏帶自己迴去。


    賀長期站在原地,握緊雙拳,經獄吏提醒才迴過神,收拾心緒,去探望剛剛被收押到另一處的大伯母等親人。


    其實他和那些堂兄堂姊隻在兒時相處過 ,幾房最後一次圍著一張桌子吃團圓飯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可哪怕多年不見,依然有無形的線將他們連接在一起。今日麵對人將死親將離的局麵,就好像是他身上連接著的線被憑空斬斷,這種沒有刀割的切膚之痛,更加令他感到難以釋懷的痛苦。


    一切結束後,他走出大理寺。雨停了,卻毫無日出的跡象,長街青石尚是濕漉漉的模樣。


    他繫緊披風,徒步迴驛館與牧野鐮幾人匯合。


    秋風穿城過,秋意晚來多。


    「我已經說過不見,不想再說第三次。」王玡天收起了平素的溫和外表,說話的嗓音依舊悅耳,語氣卻極其冷硬。


    門房不敢再提,無聲行禮退下,去迴絕王相爺派上門的人。


    待門房走後,心腹滿麵憂慮:「大人,真的不告訴叔老爺嗎?多一個人多想幾個辦法啊。」


    他被陸雙樓放迴來之後,就是自家公子身邊唯一得知王氏大禍臨頭的人,既愧於沒能完成任務,又憂於主家前路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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