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辰時出門,特意取了包在右手上的繃帶。掌心的傷口已經癒合,留有一道疤痕,不特意看絕不會發現。


    夜裏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玄武大街上已經積了寸高的水,不時就能看到兵馬司疏通官溝的小隊。


    這季節多暴雨易發洪澇,他一路邊走邊留意,哪裏有隱患,就通知附近的巡邏兵。


    到達驛館,已近巳時。


    雨勢不減,他走進屋簷才收了傘,抖掉雨水,打算去門房處報備一下。轉身就見正對大門的小樓前站了個人,隔著重重雨幕向他招手。


    「老師?」他眼睛一亮,趕緊在門房留了名,從連廊跑過去,「老師是來接我嗎?」


    張厭深拄著拐杖,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溫和地說:「是啊,我猜你一休沐,就要來看我,所以下來等等你。」


    賀今行也露出會心的笑,脊背微躬攙住對方,打量片刻:「您看著又瘦了許多,精神可還好?」


    「先生我人老了,心卻還沒老。」張厭深精神矍鑠地笑,捏著衣袖替他擦了擦肩上沾染的水汽,帶他上樓,一麵說:「去北黎這一趟,也算一路順利,就沒有精神不好的時候。」


    「宣京到雩關路途遙遠,環境惡劣,老師跋涉辛苦了。」賀今行扶著老人慢慢地上樓,或因大雨不宜出門,直到進屋都沒看見驛館裏出現別的人影。


    張厭深搖頭:「腳下磋磨,何及前線浴血的將士?好在北黎人答應了出兵,這兩日應該就能抵達鳴穀附近。」


    使團迴京那日帶迴了雙方約定出兵的確切時間,這是個好消息,令朝野的氣氛都提振許多。賀今行也希冀道:「但願戰爭能夠就此結束,邊軍少些犧牲,服役的人們也能早些迴家。」


    驛館房間簡陋,他先扶著老人坐下,再去放好傘和禮物,才過來挨著坐了。


    「等戰爭結束,外患既驅,就到祛除內憂的時候了。」張厭深語帶感慨地說,麵上好似還掛著笑,這點隱約的笑卻顯得意味深長。


    賀今行想到這幾日傳得沸沸揚揚的事,「老師說的『內憂』二字,是指秦相爺嗎?」


    張厭深沒有說是與不是,嘆息一聲,再徐徐道:「自去年三月起,我們和西涼人的這場仗打了十三個月不止,秦甘大地滿目瘡痍,數百萬黎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其他地方諸如甘中、寧西、漢中、江南的百姓,不僅被迫應徵頻繁的徭役,還要背負極其沉重的稅賦。西北邊軍亦是犧牲慘烈,連帶南北兩方邊境也時有衝突。」


    「國難當頭,萬萬官民全力協同對抗外敵,怨聲載道也能以家仇國恨壓住。等打退了外敵,不管大家有沒有緩過氣,就要直麵所有的損失,到那個時候,必然會爆發出各種各樣的矛盾。凋敝的民生短期難以恢復,沸騰的民怨卻必須及時平息。誰來平,誰能平?」


    老人越說越急切,最後捂著嘴咳嗽起來,賀今行連忙給他拍背順氣,端茶倒水。


    等安定下來,才說出那個答案:「隻能是秦相嗎?」


    「你覺得還能是誰?」張厭深按著胸口,看他欲言又止,鼓勵道:「不妨說出來。」


    賀今行沉默半晌,說與不說在心中反覆許久,最後麵對老師信任的目光,緩緩道:「學生隻是感覺有些荒謬……」


    「秦相此前在朝中一手遮天、多有違律犯忌之舉,但陛下這迴要處置他,卻不是因為他做了多少錯事,而是因為他不能繼續為陛下所用——或者說,陛下為了穩固江山,平息民怨,才選擇將他拋棄。」


    「秦相固然有罪,可朝廷內外結黨成風、黨同伐異,難道就沒有陛下的猜疑、縱容與默許嗎?」


    「朝堂相爭,不以事實為依據,先看雙方背靠何人何黨,是一派人則萬事好說,有利共分,有過互相遮掩;不是一派則要挑一萬個刺,白的也要辯成黑的,甚至藉機將人踩下去。這種現象屢見不鮮,陛下卻幾乎從未阻止,為什麽?我隻能去想,這未嚐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麵。」


    這種想法在他心中滋長,一方麵令他覺得自己不夠忠誠,懷疑自己的行為並時常感到矛盾;一方麵又為此感到難過,為許多人感到難過。


    張厭深看著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自然明白他心中矛盾的根源,但這是他必須經歷的轉變。


    所以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繼續說道:「皇帝在三年前的江南水患時期才下過罪己詔,他輕飄飄的自責對於普通百姓也完全沒有說服力。不管對內還是對外,唯有足夠的血腥才能擺平所有質疑的聲音。當今聖上其他不提,對自己的名聲,還是很在乎的。」


    「秦毓章做宰相這些年來,名傳天下,積威深,積怨重,皇帝對他作為所為難道真的就一點不知嗎?一直縱容,沒有對他動手,未必不是為了留待今日,以便人盡其用。」


    而秦毓章自己也未必不清楚這一點,但依然選擇逆流而上,走到了今日。張厭深思及此,微微出神。


    賀今行明白這些道理,但這些所謂權禦之術,他不認同也不喜歡,「聖人言,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可我認為,以禮遇換忠心,本就不平等。以禮待人乃為人之本,不需言說。臣事君以忠義,君當事臣以信重,如此才相稱。」


    「國家風雨飄搖之際,臣民惶惶不安之時,身為天子、身為君父,難道不該站出來穩定幹坤嗎?」


    這番話教張厭深迴神凝思,注視著青年,眼眸裏泛起淺淡的喜悅。他切實地體會到,就如他見的上一個學生所言,他還有機會。他眼眶有些濕潤,口中卻說:「崇和殿上,文武百官皆為臣,坐在龍椅上的君王卻隻有一位。臣子拔擢由君心,君王非駕崩不傳位,這就註定,為臣者皆為器,用器的君王則要保重自身、不立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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