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追亦能看出其中關竅,隻道:「那北黎人更不會同意割地了。」


    自己手裏無法發揮用處的地盤,鄰邦卻能有大用,那麽攥在手裏不讓鄰邦得到,也是一種戰略意義。


    張厭深微微一笑,抬手撣去手上沾的沙塵,「他們不願意借兵,也不同意割地。那就等我們自食其力,將西涼人打出去,再占住那塊地——雖然我們多付出了一些代價,但到了那個時候,不管他們怎麽說,那塊地都是我們的。」


    話說到這裏,嬴追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用那塊地來逼迫北黎人出兵。」


    張厭深負手道:「他們當然也可以不同意,就用那塊地來賭,賭是西涼人贏到最後,還是我們宣人贏到最後。」


    寬袖落下,遮住他無法自抑地顫抖的手。


    嬴追看著沙盤,細思良久,轉身向張厭深,躬身致謝:「先生足智多謀。」


    張厭深無言搖頭,後退兩步,握住一把椅子扶手。這番獻策耗費他許多力氣,他得歇一歇。


    嬴追趕忙請他坐下,又吩咐親衛去領炊飯。


    而後到老者左手邊陪同坐下,感慨道:「春分那會兒,接到殷侯身隕的消息。我和廣儀說,我們的時代,是不是就要過去了?」


    「沒曾想,不到兩個月,先生就來到我雩關。」


    「遙想當年,先生在文化殿為幾位兄長授課,兄長們課業進益迅速,父皇對您稱讚有加。我聽說之後,想一同旁聽,等終於尋到了機會,您卻掛冠而去。至今已過半生,仍令我唏噓。」


    憶起年少,嬴追釋懷地笑了笑,又道:「先生今日為我邊關解圍,不知先生可有什麽需要晉陽效勞?」


    張厭深道:「我今日來到這裏,一是要藉此番獻策再度現身於朝野。讓朝野知道,我張厭深,尚活在人世。」


    「二則,我確實有一件事,想求證晉陽殿下。」


    「請殿下讓所有親衛退至百步外。」


    嬴追微微一頓,仍是依言揚聲吩咐了牙官。


    待四下寂然無聲,張厭深撐著扶手站起來,緩緩走到長公主跟前三步遠。而後提起袍擺,膝蓋跪到石磚上,磕下頭去。


    「敢問殿下,養在太後宮中的旭皇子,是否由您親生?」


    這句話像是砸在地板上砸出了一個坑,嬴追悚然一驚,神色變幻,沉默了很久,緩緩開口:「先生為什麽而問?」


    張厭深撐著腿上的骨頭,抬起頭來,「這關係到我的學生。」


    「活著的?」嬴追問,見他點頭,又問:「秦毓章嗎?」


    張厭深沒有否認。


    嬴追怔住,半晌才嘆道:「他也要走了嗎?」


    「廣儀和他雖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最深,若聞噩耗,定然會傷心的。」


    張厭深卻不提秦毓章,而是說:「皇帝近年常在病中,不見好轉。萬一宮車晏駕,殿下難道就看著一個毫無嬴氏血脈、毫無天子之資質的小兒登上帝位,成為不知道誰的傀儡嗎?」


    「先生是認定嬴旭血脈不正了?」嬴追不悅道,然而將這段話再一細想,卻品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來。


    張厭深直道:「是。」


    嬴追拿不準他到底知道多少,思緒紛雜,弄得自己隱隱有些頭疼。


    嬴旭上位,如果獲利的不是秦氏,還能是哪家?


    「罷了,我可以告訴先生實情。」她起身道,將老者扶起來,沉聲道:「但是請先生答應我,絕不能將我所說的事告知第二個人。」


    兩人把臂相交,四目相對,張厭深說:「我發誓,我會將你接下來說的話帶進棺材裏。」


    嬴追並不懷疑他會失信,得了許諾,將他安置迴座位上。


    自己立在廳中,抬手撫上沙盤桌的一角,才徐徐道:「自我與秦廣儀成婚開始,太後便催促我們生育。」


    她自幼愛習武術,也有幾分天賦,因此得先帝寵愛,能像兄長一樣師從禁軍統領。然而先帝實在太忙了,前朝與戰場占去了他絕大多數的精力,除去排行前列的幾位兄長,後麵的皇子皇女皆由生母妃嬪做主。


    她親娘要給她定親,她早早地接受了,並以此換來入伍的機會。


    「但我不想要孩子,哪怕後來她甚至以死相逼,我都不願從命。直到她要挾我,要連同秦毓章一起,收迴我的軍權。」


    「那是天化四年,我才將在雩關建立起完整的防線,腳跟尚未徹底站穩。」


    「我絕不可能放棄我的軍隊,太後因此捏住了我的軟肋。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因為早年征戰時損傷過身體,懷不上孩子。她找了許多方子給我,我在雩關拖著,時用時不用,反正一直不見效果。」


    「天化六年的元宵,我迴京述職,太後告訴我,他們想出一個辦法——我隻需在迴到雩關之後假裝懷孕,其餘一切都不必管。他們找好產婦,等我冬天迴京,就能擁有一個孩子。」


    嬴追自沙盤裏勾起一指沙子,尚未抬起來,砂礫便四散滑落。很快,隻餘一兩粒穩穩粘在她指尖。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有淳懿在,太後為什麽要舍近而求遠。樂陽在世時,明明很親近她,淳懿也是個好孩子。」


    「先生若能弄明白此事,請一定告訴我。」


    張厭深默默聽完,沒答應也沒拒絕,喟然道:「殿下受苦了。」


    嬴追卻抱臂淡淡道:「先生說笑了,本宮是同謀,也從未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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