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決定道:「日後要是不得不再做這種事,你先來找我,我跟你一起去。」


    晏塵水心虛地低頭用鼻尖蹭了蹭手臂,認錯:「我那天確實不夠謹慎,有些衝動,後來就沒再去了。你放心,我是不會讓自己輕易去死的。」


    「但我還是很想弄清楚傅禹成到底為什麽而死。他做過的惡行早就罄竹難書,陛下一直容忍他,卻忽然間就不忍了,你說他是犯到了什麽天條?」


    賀今行沒有說話。


    先前,他們懷疑朝中有官員與西涼人勾結,所以將陸潛辛透露的消息交由崔連壁。後者暗中追查,查出的種種線索都指向傅禹成,然而還沒有拿到足夠的證據,傅禹成就暴斃了。


    能在天子腳下暗殺,而不引起波瀾的,隻有天子本尊。


    皇帝不想讓此事暴露在朝野目光之中,因為傅禹成任工部尚書多年,一定程度上也代表著朝廷的臉麵。高官重臣賣國求榮,必然令天下譁然,會連帶著損傷朝廷的威嚴,破壞邊軍和百姓對朝廷的信任。內憂外患之際,為了避免出現難以控製的局麵,隻能將他秘而不宣地處理掉。


    他能夠理解這是當時局麵下最適當的選擇,但心中仍然不是滋味。


    就聽晏塵水說:「不管為什麽,他本來的結局應該是在鬧市被梟首示眾,被百姓鞭屍唾罵。現在對外卻說是病死,難道不是大大地便宜他了?對那些被他迫害的人來說,也不公平。反正我心裏是不服的。」


    「所以之後我一直在查傅禹成,今日不能讓他得到應有的審判,來日也要將他翻出來,使積惡曝見天光,沉冤得以昭雪。」


    賀今行聽得極為贊同:「你說得對,不能就這樣過去。」


    晏塵水繼續說道:「在查他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傅禹成死前一兩月,曾與一些外地人往來甚密,而這些外地人,是跟著陸雙樓他爹陸潛辛進京的。」


    「這位陸大人也是有案底的啊,我有預感,他二者之間肯定有什麽不為人知的交集。而說起陸潛辛,就得重新看重明湖填沙案這宗舊案。」


    「當時我們不就分析過嗎,袁三兒肯定是被『畏罪自殺』。要是能證明袁三兒是他殺,那麽就可以質疑這宗案子之前的結案定論,上書重新審理。正好我現在能管屍體處理這些事,我就去把他挖出來了。」


    「如你所說,這種死法需求的條件比較苛刻。這人從稷州押到京城,又看押多日,身體很難不垮,不該有如此力氣。他要自殺,拿囚衣吊門欄上自縊都比撞牆容易得多。」


    兩人的目光相聚於停屍台上的白骨,晏塵水說著,再度撫摸頭顱上的傷痕。


    賀今行道:「這隻是我的經驗之談,要下定論,還需要更明確的證據。」


    他走到另一邊,躬身翻看這副遺骸的頸骨與肋骨。


    要讓一個人立刻死亡,攻擊脖頸與心腹更容易達到目的。


    晏塵水跟著看了片刻,忽道:「時間太久了,皮肉胸腹無存,尋常驗屍手段無可施展,隻能通過反證——要不然,我們試試看用多大的力氣才能撞成這個樣子?」


    「怎麽試?」賀今行不解地問,難道能拿什麽東西代替人的頭部嗎?


    就見晏塵水拿了燈,走向停屍房另一邊的牆壁,那裏竟然還有扇暗門,裏麵是個黑魆魆的小隔間。他進去搗鼓一陣,單手舉著一顆骷髏頭出來,交到賀今行手上。


    然後推開靠牆的一張停屍台,叩了叩牆,「就往這兒砸個試試?和隔壁大獄是一樣的牆。」


    夜間氣溫降低,燭火也顯得幽冷,賀今行噎了噎,「你這……」


    「這兩年死刑犯很多,好些屍體無人收斂,我就挑一些解剖或者保存下來,方便大夥兒辦刑案的時候用一用。唔,就比如現在。」晏塵水一派十分正常的表情,打掃出場地,站到一邊。


    「不違反例律麽?」


    「當然,大宣律無一條明文禁止,否則我怎麽可能存得住?」


    既然如此,賀今行閉了閉眼,走到離牆三四尺的位置,攥緊手中後腦顱骨,調整好姿勢,一下將骷髏磓到牆上。


    一聲鈍響,不止牆體,似乎腳下地麵都震了震。


    晏塵水上來看額骨損傷,與袁三兒那具屍體相差無幾,甚至凹麵還要稍大一圈。


    「能打死人麽?」他最關心這個。


    賀今行想了想,實話實說:「擊打在頸椎脊髓,或許可以,額頭,不太行。哪怕本就有軀幹上的重傷,也無法立刻斃命。」


    他迴過頭,看第一副屍骨,「但袁三兒的軀幹骨頭並沒有明顯的骨折、錯位或者切痕。」


    「可能是下毒,或者驚悸、窒息。」晏塵水頓了頓,壓低聲音:「當時的情況已無法復原,我們衙門裏還有內鬼。」


    賀今行頷首表示明白,看著他仔細擦去那顆骷髏頭上沾的泥灰,又好好地放迴隔間。


    晏塵水一直被看稀奇的目光跟著,出來之後,解釋道:「既然已被執行死刑,那生前的罪惡就一筆勾銷了,現在他們幫助我研案,我自然要尊重他們。」


    在他眼裏,活著的罪犯自然麵目可憎,然而一旦死去,他們就會變得無害可親。


    事情辦完,兩人從停屍房出來,從泡著柳枝的水缸裏取水洗手。


    整個刑部後堂除了牢獄大門透著燈光,再沒有其他人。空中飄著若有似無的腥氣,不重,卻仿佛能粘到人身上,叫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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