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帶傷又帶人。


    「……放,下,我。」賀今行靠在星央背上,努力許久才吐出三個字。


    他聲音很微弱,但他們頭挨著頭,他相信後者聽得見。


    這條刺殺路九死一生,他本想一個人來,但又沒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帶上了星央和桑純。他知道他們不會拒絕自己,也因此更加愧疚。


    他們陪他來,已經足夠。如今有迴去的機會,他不想拖累。


    星央卻隻悶頭趕路。明月漸隱,他不時望一眼星空,靠星象來判斷方位。


    半晌,賀今行又重複一遍。


    「我不。」他這才迴答,說完重重地吸了下鼻子,「將軍說過,不會拋棄星央。」


    那是七八年前的承諾。時移世易,再說起,直教賀今行心中嘆息。


    也罷,隻要能迴仙慈關,有個念頭總比沒有好。


    他不再起讓對方放下自己的話,而是用散下的頭髮輕輕碰了碰對方的耳朵,「我記著,別哭。」


    每一滴淚,都是身體裏的水,掉一滴,少一滴。而在沙漠戈壁,水就是生命之源。


    「先前沒忍住,以後不會了。」星央也覺察到喉嚨的幹渴,極力穩住情緒。盡管如此,他每走出百來步,就一定要同賀今行說一兩句話,叫人別睡。


    一旦沒有立刻得到迴應,他就提心弔膽地轉眼來看。


    賀今行昏昏沉沉地望著前路,茫茫大漠,沙丘連綿,被星辰照耀的那一麵如銀灰鐵甲,背光那一麵又似落花殘紅。銀紅交錯鋪向遠方,無聲地昭顯著沒有邊際的恐怖。他們如滄海一粟陷在其中,跋涉一條看不到終點的路,四下無著。


    故國三千裏,歸途詎有終。


    他不怕埋骨異鄉,早有隨時赴死的覺悟,可他怕所親之人落淚,怕他們因自己而受傷甚至殞命。


    所以他竭盡全力提著那口氣,總要發出一兩個音節,讓人放心。


    星央就靠著這一點點迴應,背著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這個夜晚又漫長又寂靜,他五髒六腑都縮在一起,分不清是因為傷痛還是寒冷;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打顫,似乎下一刻就會仆倒。可他從深夜走到黎明,眉毛上凝了冰霜,仍似不知疲倦。


    直到所有的知覺漸次消失,隻剩下一個念頭——他不能停下,他要帶將軍迴去,迴仙慈關,迴他們親手開闢出來的營地。


    晨光熹微,他咬著骨哨,青紫的雙唇哆嗦好一會兒才吹出響。


    天亮了,他想喚來自己的鷹,已顧不上是否會引來其他的注意。


    嘹亮的哨音響徹天際,一陣又一陣,唿得朝陽冒頭。隨著燦燦的金光灑下,荒瘠的沙丘高處似也冒出了一道扁長的影子。


    星央眨了眨眼,戒備道:「將軍,前麵好像有人。」


    這聲音在賀今行聽來已經十分遙遠,他遲緩地應了聲,睜開一條眼縫,隱隱約約看見一麵高高飄揚的旗幟,其他沒能看清,隻辨出一個「宣」字。


    他很快認出這麵旗。隻是它該豎在雲織的城頭,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海市蜃樓啊……


    在許多山經誌怪裏,這是蜃獸吐出來的氣,會根據人的心意幻化成他想要看見的模樣。


    傳說未必都是編造,賀今行看著如潮湧卻無聲無息的馬隊,其中一匹越過其他人,斜傾一身朝暉,飛也似的向他奔來。


    他們的距離不斷縮減,麵容也逐漸清晰。


    他恍惚想起,八月從累關來的信。


    那人應當是特地央告軍師,才能在信中占一句話來告訴他,自己已到銀州。他在看到那句話的那一刻,無端升起想與對方見麵的念頭。但那時圍城正緊,誰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他看完信便不再多想。


    如今驟然如願,才覺那一念在他心海遊蕩許久,從未消失。


    今得一麵,此生無憾矣。


    哪怕是幻景也已足夠。他微微笑著,闔上眼。


    「將軍?」星央似有所感,想要偏頭看看。


    他一停,再一動,身體便如被風雪壓了許久的樹,終於不堪重負,不可自抑地垮塌。


    「小心!」顧橫之立刻將戰旗豎插入地,飛躍下馬,及時撐住他。


    「將軍!大哥!」緊隨其後的混血兒們抬著擔架圍攏上來,迅速地將兩個人分開安置,放平身體,脫下靴子倒掉裏麵的沙,動作都萬分小心。


    他們很有經驗,這個時候不能隨意坐臥,凍了一晚上的骨頭太脆弱,稍有不慎就會被折斷。


    賀冬帶著藥箱慢一步,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看到兩個人都是遍體鱗傷、其中一個還昏迷不醒的狼狽模樣,仍是心跳驟停,被顧橫之在後背拍了一下才順過來。而後立刻為兩人摸脈看傷。


    千幸萬幸,都還有氣息。


    星央外傷不算多,虛弱得不能動彈,一半是凍的一半是過度疲累。賀冬叫人給他餵了顆補丸,先暖和過來再說。


    他蓋著好幾件帶體溫的長袍,溫水潤過喉嚨,強撐許久的那口氣泄了,將桑純帶著西涼太子人頭去仙慈關的事斷斷續續地說出來,便昏睡過去。


    最小的兄弟沒有遺落,給大家沉重的心情帶來稍許安慰。瓦珠抖著手替大哥擦了臉,又將帕子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便幹脆地點出三四個人留下照護,就帶著其他的弟兄們去架火堆、搭帳篷、燒熱水。


    將軍受了那麽重的傷,冬叔把金針都取了出來,顯然需要在此逗留些時間。他們不能隻顧悲傷,還得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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