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縣衙預備繳上去的秋糧,湯縣丞昨日去州城就是交接此事。本來不需要繳納這麽多,但賀今行想把這兩年欠的都補上。上到朝廷下到州府,運轉都需要錢糧,他沒有特意藏富於本縣的想法。


    然而聽聞蒼州戰事之後,他卻猶豫了。


    戰亂之中,糧食之貴重不肖多說。他是雲織縣令,這一縣百姓都是他的責任,除此之外,他該不該、能不能去管更多?


    直到下屬送來最新的公文。


    州府的照會傳下來,直接原模原樣照抄總督府的命令,說戰事尚控製在蒼州境內,叫各地縣官府穩定民情,等待下一步指令。


    對於蒼州逃亡出來的百姓,總督府讓淨州妥善安置,州府說得委婉,但意思就是讓各地縣掂量掂量自身實力,看著辦。


    而淨州衛為防流民大規模流徙、聚集生事,指揮使已經分派衛軍前往州城和幾個大縣,協調安置、維持治安。雲織縣偏遠且小,暫時不在名單內。


    同行的還有來收糧的州府戶曹,看到倉庫裏真真切切的糧食,不由大鬆一口氣。


    「賀大人,我真怕你們這帳上報的數字也是虛的。」他說州城要安置蒼州來的流民,進行賑濟,知州半夜就派他下來收糧,這一路辛酸真是難以道盡。


    蒼州乃邊陲,西涼人自西入關,百姓隻能向東或者向南逃亡。往荼州要爬上高原,往菅州要過路堪合審查極嚴,所以他們紛紛選擇南下,流入同在一路的淨州。


    全州人口兩百多萬,哪怕隻有半數南下,這半數裏隻七成到淨州,依然是不小的衝擊。更何況秦甘一路,本就貧瘠,各地又正值春耕之際,存糧很不富裕,根本沒有多少收容能力。


    賀今行經歷過江南水患,知道籌不到糧是什麽滋味,不再想其他,指揮倉吏們抓緊搬糧裝車。


    雲織的百姓,蒼州的百姓,西北無數人,都是同胞。


    戶曹一日夜生出許多白髮,嘆道:「加上你們雲織這些,應付個一旬半旬的夠了,後麵就等朝廷賑濟罷。」


    西北土生土長的官員對朝堂局勢不大了解,賀今行也沒有特意給人說喪氣話,把糧隊送走,就騎馬去新城區。


    春耕要繼續,還要擴大規模,城牆修築也不能停,包括規劃好的建築。


    他一到就被商人們圍住,詢問蒼州戰況和官府的打算。


    雲織縣的商人大多來自天南海北,不迷信仙慈關的西北軍,嗅覺遠比其他百姓靈敏,對利害的反應也要精明得多。


    西涼人神不知鬼不覺就進了關,屠了城,雖然距離蒼州城還很遙遠,但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打過來了呢?


    就算暫時不會被波及,他們也要做出慌張想要撤離的姿態,好趁機向官府多討些好處。


    賀今行對疑問一一解釋,對得寸進尺的要求嚴詞拒絕。大家做生意求的就是互利,船開到一半,他知道隻要情勢沒有嚴峻到不得已的地步,誰也不會鑿船跳水。


    他花費許多功夫解決好,然後獨自繼續往城外去。


    杉杉穀外麵又多墾了一批沙地,正是穀雨時節,十幾個農人忙著秧番薯苗。


    賀今行和他們認識,打了招唿,過去幫忙遞幼苗,一邊問他們知不知道西涼人從蒼州入關的消息。


    「中午聽劉二說了一嘴,但那不是還沒打過來麽?」


    「應該也打不過來吧?蒼州那麽遠,俺還從來沒去過呢。」


    胡大從地頭不遠的渠裏舀了一碗水端給他,崑崙山上化的雪,甜得很。


    他正好潤潤嗓子,謝過對方,又問:「那萬一打過來呢?」


    「又不是沒打過仗,小時候那會兒家裏挖的地洞還在呢,西涼兵真打過來了,咱就帶全家躲進去。」胡大重新拿起點鋤,刨著坑說:「等官軍把西涼兵打跑了,再出來。」


    說完就往坑裏栽進一株小番薯苗,勾土培上。


    隻要戰火沒有燒到他們的田地,那就還是趕著天時抓緊種地最重要。


    他們的赤忱,他們的愛意,全都埋進土壤裏,和這些作物一起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然後變作口糧,變作稅賦,變作子孫,凝聚成血脈世代延續的生機和希望。


    賀今行一直緊繃著的心莫名放鬆了些,他抓起一把鬆軟的沙土,徒手挖了個坑,種進一株不及巴掌大的幼苗。


    將近天黑,才在渠子裏舀水洗了手,和眾人告別迴城。


    西北的夜空極其遼闊,滿天繁星下卻見一城燈火。


    前年他剛來的時候,家家戶戶入夜即息,街道漆黑一片;今年元宵前後,夜裏多了不打烊的酒家和客棧,支著一排排的燈籠照亮城裏的行人,也照亮城外的歸人。


    馬兒慢悠悠往城門走去,他沒握韁繩,把臉埋進雙手裏。


    沒多久,城門吏發現了他,高聲叫「縣尊」。


    他深吸口氣,驅馬入城。


    他想振興這座城,讓這片土地興旺繁榮。不論洪水、疫病還是戰爭,種種天災人禍,都不能使他動搖。


    到縣衙沒多久,賀冬就帶迴更加全麵細緻的消息。


    「……大帥初六接到消息,就派韓將軍領一萬人馬支援蒼州,可惜現在看,還是去晚了一步。」


    「冬叔先歇一會兒吧。」賀今行煮了一大鍋麵,一人添一大碗,吃飽了才找出許久沒用過的舊地圖,伸指虛劃。


    「西涼人從鳴穀入關,這地點就選得非常巧妙,哪怕有人逃脫報信,不論去仙慈關還是雩關,都需要起碼兩天的時間。他們發動襲擊的時機也卡得非常好,第一次夜襲在初三,第二次夜襲在初六,中間將近三天時間足夠令他們的騎兵恢復戰力,又能趕在我們援軍到達之前完成下一輪襲擊。而行動如此快速精準,肯定早有準備,他們應該拿到了地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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