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沉默地給自己倒茶,再喝盡,才低聲說:「我與從心同窗同學,與他姐姐也……有些舊誼,但柳氏家變,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心中有愧。但從心堅持柳氏完全無辜,我不忍反對,但也無法認同。」


    「律法與人情,常難兩全。」張厭深緩了緩神,靠著扶手,皺眉道:「我不評判柳氏如何,隻提一句詩,『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王朝以農為本,江南路的商業發展至此,百姓大半口糧要從別路買下運迴,柳氏也因此飛速壯大。然而糧食生產與河路轉運皆靠天吃飯。像六月洪災一出,全境遭災百姓即刻斷炊,雖有常平倉貪腐影響,但與重商的風氣未必沒有關聯。這一次稷州有餘糧可借,如果稷州同時遭了災,出不起呢?那江南路立時就要全麵崩盤,天下也將大亂。」


    賀今行迴想這句詩的全文,若有所思,「土地和糧食才是根本。」


    「商業可便利百姓生活,若在任何時候都能保障基本的衣食供應,發展商業未必是壞事。但這次洪災的結果你看到了,國庫虧空,籌措賑災銀歷經曲折,朝廷遏止這股風氣,也是必要之舉。」


    張厭深並不在意四民之分,所言隻純粹考慮當前局勢:「而柳氏商行作為江南商賈之首,太平大壩連接的可不隻是江水航運,保的也不止是江水沿岸風調雨順;最重要的,它是支撐雁商將買賣做遍大江南北的基石。太平大壩一塌,他們的天,豈能不塌?」


    「按佛家講的『因果』,柳氏依靠江水發家,就註定會被江水吞覆。」


    「天行有常,如此說來,不管怎樣掙紮,從心都一定要經受生離死別之痛?」自事變之後,賀今行看到柳從心麻木與消沉的模樣,就難免會想起對方在小西山的時候,哪怕帶著些疏離的傲氣,神采依然飛揚動人。對比之下,更令人難過。


    「嗯?」張厭深思索著說:「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如今他揚帆出海,不失為一條生路。」


    「可這不是道家的學說嗎?」能這麽通解嗎?


    「兼收並蓄,能為所我用者皆可收為己用,不必拘泥於一家之言嘛。」老人笑眯眯地說,哪怕身在禪房,也毫不心虛。


    老師坦蕩包容的態度奇異地驅散了賀今行悵然的情緒,他在自己背來的書篋裏取出一冊寬本的帳目,擺在炕桌上,「柳家大小姐曾交給我一匣子帳冊,我上交給了刑部。但我這裏還有一本帳冊,與太平大壩有關。」


    「我不看。」張厭深按住推向自己的帳冊,搖頭,「先問在前頭,這本帳冊裏所涉及到的所有人,現在下場如何?」


    賀今行不解其意,收迴來自己翻看,按著名目一一查對下去,越看心越涼。


    「其中江南路的官員,除了齊宗源二人,其他人都死了。」他迴憶,「我認得出是漆吾衛的手法,但總督府發出去的訃告,死因或暴病或意外。當時正值淮州起疫,百姓之間風聲鶴唳,我雖猜測與大壩有關,但仍認為許輕名是不想引發動亂而大事化小。現在看來,他或許早就。老師知道漆吾衛吧?」


    張厭深微微頷首,「顯而易見,對於這件事,我是說太平大壩可能因為監工貪墨維修款項、瀆職失察而潰壩一事,皇帝早就做了決斷。」


    「陛下……」賀今行默念,猶豫道:「如果執行任務的漆吾衛並非聽命於皇帝呢?」


    「不可能。」張厭深直接否定,「大宣祖製嚴密,皇帝之所以是天下共主,就是因為他手裏握著全天下的人、財、物,猶如蟄伏於九路三十三州之上的盤龍,其勢非任何人能比。這等大事,除非他親自下令,否則是瞞不過他的。」


    但賀今行心中卻猛地升起一個念頭,他竟寧願是皇帝遭受矇騙,是有人偽冒他下令行事。


    隻是這無異於自欺欺人,他很快壓下這個念頭,正視事實,唯餘不解:「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禍及千萬百姓,中傷國用歲計,其罪罄竹難書。陛下為什麽要選擇息事寧人,為這些貪官汙吏兜底?」


    話音落下,張厭深卻沒急著開口為他解惑,而是定定地凝視著他。待他平靜得再不能更平靜,才緩緩開口:「天下聰明人滿百,則九十都在朝廷和皇帝的掌控之中,以科舉,以官製,以仕林。然則能吏尋常見,公廉第一難。太平大壩年年維修,年年撥款數十萬兩白銀,至今多少年,滿朝文武,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沒沾過這筆錢?」


    「若是讓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是因為朝廷任用放縱貪官蠹材,才致使太平大壩潰壩,進而導致江南水患。且這些從百姓手中徵收賦稅而來的款項,或許流進過大半個朝廷官員的口袋裏。那傷的就不止是國用,而是國祚了。」


    「若國祚動搖,則亡國不遠。」賀今行接著老師的話說下去。


    掰開揉碎了講,與在臨州時許輕名所說無二,他後知後覺自己並非不能理解,而是不願往這個方向去想。


    這令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朝廷到了傷害百姓還要欺騙百姓才能穩定大局的地步,那國祚又能綿延幾年?」


    他想起那些因公殉職的人,「孟大人屍骨未涼,朝堂上的沉屙竟已重到如此地步。」


    「朝廷幾十年來風氣如此,公挾私,廉挾貪,有時候由不得他們選擇。你看孟若愚一生清廉剛直,得罪不知多少人,所以滿朝文武都防著他,想要把他弄下去,任何消息他都慢幾步。衝突劇烈,逼不得已之時,甚至需要捏著眾官把柄的永貞反過來威懾他們,令他們忌憚,不敢對孟大人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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