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口婆心但又快又穩清晰的聲音漸漸被甩遠,


    賀今行迴憶著黃主簿安撫的話語,一麵剖析對方說話的方式與技巧,一麵跟著在前帶路的衙役疾馳。


    按理,他們在場所有的人都有被傳染的可能,都應該留下隔離。但時間緊迫,這邊城門距離儼州最近,現下官道上又人煙稀少,就先上路。


    再者,疫病一般通過唾沫和飲食飲水傳播。除此之外,若是傷口與患者穢物接觸,也有可能感染。


    他想到這裏,雖然先前接觸時極為注意,仍不自覺地握了一下左手,手上纏著的紗布早看不出原本顏色。


    同行的衙役迴頭看他好幾迴,才忍不住問:「小賀大人你看著年紀比我兄弟還小,不怕嗎?」


    「嗯?」賀今行微微笑道:「陳大哥不也不怕嗎?」


    「其實我是有點害怕的,但事情都遇上了,還能怎麽辦?去請李太醫應該是很重要的任務吧,黃大人派我去也是信任我。」姓陳的青年慢了一鞭,等他趕上去,才繼續說:「而且那麽多人,能多救一個,就多給自己積一筆功德。或許老天爺就看在這些功德的份兒上,讓我幸運一迴,躲過這一劫了呢?」


    他看不清對方的神情,卻奇異地從那猶豫的語調裏聽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對未知命運的忐忑與對美好未來的希冀,和他一樣,和許多留在淮州城門前的百姓一樣。


    他的心瞬間被觸動,想了想,認真地點頭:「你說得對,好人一定有好報。」


    夜風迎麵而來,明月照亮前路。


    二人兩騎沿著官道,除了歇馬,片刻不敢停地趕往儼州。


    臨州,總督府。


    天剛蒙蒙亮,後衙牢房裏便有兩名嫌犯被押解出來,皆蓬頭垢麵,脖頸上戴著木枷,手腳套著鎖鏈。


    卻是齊宗源與孫妙年兩人。


    「大人,嫌犯帶到。」牢頭說罷,向另一名獄吏使了個眼色,各自推搡這兩人一把,令其撲通跪到地上。


    孫妙年差點摔個狗吃屎,立即破口大罵:「許輕名你個豬玀養的,定是你在相爺麵前搬弄是非,陷害我和齊大人。你這等背信棄義,兩麵三刀的小人,早晚挨雷劈!」


    「孫大人一大早的火氣就挺旺,想來這幾日沒怎麽受委屈。」許輕名並不惱,示意獄吏將其嘴巴堵上,然後吩咐:「趁著天涼,早些上路吧。」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


    獄吏立即遵命照辦,孫妙年掙紮不肯配合,便直接將其拖上囚車。


    按大宣律,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三品以上犯案,需交由三法司審理,其餘大小官員皆無權處置。


    因此,在齊孫二人革職之後,嬴淳懿哪怕順藤摸瓜查出一摞貪墨行賄情事,足以血洗江南官場,卻也隻能按兵不動,先將供詞證據整理成文上報朝廷,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指令,再做行動。


    然而朝廷發下來的批覆裏,隻是著令先行將兩名主犯押解進京。


    這個態度和他上呈奏疏的嚴刻用詞相比,就顯得輕飄飄的,十分微妙。


    是以此時,他隻站在一旁,麵沉如水地看著孫妙年表演鬧劇。


    從三品布政使也算地方高官,一跺腳整個江南就得抖上一抖,然而前提是好好戴著頭上那頂烏紗帽,沒有淪為階下囚。否則任你從前位高權重,哪怕是皇子王孫,也算不得是個「人」。


    嬴淳懿想起一些宮闈隱秘,眉心漸漸擰起,仍舊不打算開口。然而卻有人偏要拉他下水。


    齊宗源甩開獄吏,自行走向囚車,上車前卻特意停下,叫了聲「小侯爺」。


    他年幼承爵時,被宮人家臣稱一聲「小侯爺」,是尊寵;如今將要及冠,再被如此稱唿,就變成了輕視。


    「你是否很得意?」昔日叱吒風雲的製台脫了紫袍烏紗,也不過尋常文人模樣,沒了精細供養,甚至更顯落魄。是以始終不甘心,「但你以為將我齊宗源拉下馬,你和你的老師裴孟檀就能如願以償麽?」


    他翹起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你我諸人同朝為官,就如同濟一舟。你們將我腳下的艦板鑿穿,我落了水,難道你們就能逃掉?等著瞧吧,你們覆沒的下場,隻會比我更慘。」


    「一個階下囚,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些。」嬴淳懿心煩意亂地捏了捏眉心,雖不是因為此人的胡言亂語,卻正好藉此不虞道:「別異想天開地攀扯,本侯不曾也不屑與爾等為伍。」


    「天真。」齊宗源,抓著囚車的門框,「許大人,你我在江南共事三年,我敬你是秦相爺親傳弟子,事事忍讓三分,也算和諧。你卻如此迴報於我,難道是相爺的授意?」


    「齊大人。」許輕名打斷他,神色平靜地說:「本官所行皆奉皇命,還請慎言。至於相爺如何行事,非我所能揣測,也非你所能置喙。」


    隨後下令,「即刻出發,以最快速度押送欽犯入京,沿路驛站不可多逗留。」


    押差領命。


    齊宗源上了囚車,慢條斯理地靠著木欄坐下,冷眼敲著看他笑話的眾人,「我在斷頭台等著諸位。」


    許輕名嘆息一聲,而後道:「佛家說有阿鼻地獄,齊大人既然要等在下,那就期盼這地獄一說為真,而齊大人能在裏麵多撐一陣罷。」


    他說罷,折身前往大堂,還有堆成山的政務需要處理。


    後衙的大堂撤了部分椅子方幾,對著擺放兩張寬大畫案,作為欽差與代領總督臨時的辦公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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