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佯裝幹嘔,用麻布掩住口鼻,走向城牆根,似欲尋地方休息,目光卻鎖定了一名靠坐牆根抱膝蜷縮的老人。


    西北夏季比江南炎熱,軍中防疫也是大事,殷侯會定期讓軍醫教導全體軍士如何識疫防疫。他反覆聽過好幾迴,深知瘟疫可怕之處。此地又與滿是壯丁的軍隊不同,男女老少皆有,而老人與婦幼的身體比青壯脆弱,更容易染病發病。


    「哎!」黃主簿四下一望,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在粥棚與城門口,便也用袖子捂住口鼻,跟了上去。


    賀今行走到那名老人身前,直接開口,聲音悶在布料裏,「老伯,粥棚放粥啦,您不去領嗎?」


    對方卻低垂著頭顱,沒有絲毫反應。


    黃主簿見狀,提高聲音叫道:「老人家,您聽得見不?」


    話音未落,賀今行已將那截衣襟係在腦後,蹲下身,伸手扶起對方的額頭和肩膀。手下皮肉包骨,尚且有熱度。


    然而那頭蓬亂的頭髮抬起來,露出一張黝黑的臉,然後是發紫的嘴唇,頜下頸子一側高高腫脹,已潰爛流膿。


    黃主簿一驚,伸出兩指去探鼻息,片刻後,凝重道:「沒了。」


    賀今行的心向下一沉,將已病逝的老人靠著城牆安置好。


    或許這位老人並不知自己染了病,上午還是好好的,但下午躲著太陽昏昏欲睡時,疫病忽然發作,來不及唿救,人就沒了。


    又或者知道自己染了病,但連日飢餓,身體早已虛弱至極,無力趕去傷患營地;又親人離散,無依無靠,隻能忍。希望像從前勞作時的磕碰摔打一樣,忍著忍著,就會慢慢好起來。


    畢竟眼下有一口吃的尚且艱難,藥物更是奢求。若是讓旁人知道自己染了病,能不能再領到這一口吃的,都是兩說。


    然而到最後,躲過了洪水,卻沒能躲過瘟疫。


    少年站起身,視線自下而上掃開去。


    四方人頭攢動,其上碧天紅霞,光華灼灼。


    「天地不仁吶。」身旁的文士亦仰天長嘆。


    賀今行又接連看了周邊其他幾人,狀態相差無幾,應當是同時染病。雖還活著,但已是苟延殘喘,無力迴天。


    「能走動的,怕是都去領食了。」他看向不遠處鬧鬧哄哄的粥棚,聲音不自覺變得沉重,情況比他一開始預想的要糟糕得多,「有一個被傳染,這裏所有人都危險。」


    「但你我也不知哪些人已經被傳染。先不要聲張,免得引起騷亂,到時候更不好管。」黃主簿拉著他走出幾丈,離得夠遠,才放下手臂,「咱們去尋這裏的主事,讓他上報州府,立刻對這裏封鎖控製,進行隔離治療。」


    「瘟疫有許多種,此種看起來發作極快,又症狀嚴重,應是烈性疫病。淮州府越快採取措施,就越有可能減少損失。」賀今行認同地點頭,這等大事,必須要由官府出麵主持大局,也隻有官府才有能力進行處理。


    他四處搜尋粥棚之外的淮州府的靛藍夾紅製服,找到人之後,將其指給對方,「那兒有一個。」


    「這小子倒是我認識的,能少費許多口舌。」黃主簿眯起眼仔細看了看,走出兩步才發現身邊沒人跟上,迴頭詫異道:「怎麽不走?」


    「叔你去吧,我在這裏守著他們。」賀今行解釋說:「治疫首先要將病源分隔開,我們不知道還在活動的哪些人身上可能帶著疫氣,但這裏這些人都確定已經染病,不能再接觸人群了。」


    潦草製作的布巾遮了他半張臉,隻有塗過泥巴的眉眼露在外。但哪怕沾染汙跡,那雙眼眸仍舊如飛泉一般清澈,倒映著霞光如火。


    黃主簿默了一瞬,也撕下一片衣擺,邊往臉上係邊快速地說:「人命關天,任務往後放罷。這裏的衙役我認識一半以上,應該能指揮得動。淮州府要通知,但鄭鋒毅並不能夠信任,所以還得讓人去臨州稟報許大人。」


    賀今行瞬間領會他的意思。淮州知州貪得無厭,為避免淮州府借瘟疫做文章,搞出諸如放任瘟疫在流民之間蔓延以消滅流民的把戲,須得有總督府在上頭敲打著才行。


    遂表示贊同,轉念又思索道:「迴收的粥碗也不能用了。不,不止,還有做憑據的竹籤……」


    「讓粥棚的衙役將所有用具統統封存起來就是,非常時期,怎麽快怎麽安全怎麽來。直接一竿子下去,不必揪細處。」黃主簿直接說道,臨走前多囑咐了一句:「你就站在這兒,離他們遠些。瘟疫兇猛,對十數人無情,能救數十萬人,你心裏不要有負擔。」


    拳拳告誡,雖嚴肅,卻也發自肺腑。賀今行垂首領受,低聲說:「晚生明白。」


    待黃主簿大步離開,他立在原地,麵朝城牆,將縮在此處的所有染病的流民皆納入眼底。


    身後是喧天的嘈雜,不斷有人來來去去。但他隻全神貫注地盯著身前這些人,仿佛一堵牆,將兩邊隔絕。


    鬱悒許久的沉悶裏,斜前方忽然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賀今行立刻過去攔住,「請留步,現在不方便讓您過去。」


    對方衣衫襤褸,駝著背,猶如。竭力抻直了,竟是個年輕女子。


    「小哥,官府放糧救咱們,你不能攔我。」她早就奇異地察覺這少年人是有意在此阻攔她們,照麵便立即搬出官府。


    「我知道。」鑽進耳裏的聲音低啞,賀今行也放輕了聲音,腳下卻仿佛生了釘子一般,任那女子慢慢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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