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也不推卻,把自己那枚竹籤交給粥棚裏的衙役,領到一碗稀粥。他走到一邊,顧不得燙與不燙,趕忙捧著碗喝了一大口;米湯進肚,要被曬幹的感覺才稍微下去些。他把剩下的半碗遞給少年,「肚子飽不了,解渴還算不錯。」


    賀今行埋頭看著碗裏,看到自己模糊的頭顱倒影。


    他眨了眨浸汗的眼睛,仰頭喝盡,將碗交還,便與黃主簿去排另一邊的隊伍。


    這邊的隊伍要龐大許多,日輪移到天幕正中時,他才向粥棚遞出竹籤。


    棚裏的食缸也多了不少,衙役將竹籤扔到身後的筐裏,擺出兩個碗,一碗舀了一大瓢,而後示意他趕緊端走。


    他與黃主簿一人端了一碗,後者挖了一指碗裏的糊狀物,觀察片刻,又嚐了嚐,說:「穀糠、麥麩、花生殼還有其他邊角料混雜,這倒是能飽肚子。」


    「隻能飽一時。」賀今行肅容道:「都是牲口吃的東西,人若是一直隻吃這個,與吃觀音土沒有區別。」


    黃主簿卻飛快地看了看四周,向他搖頭。


    他抿了抿唇,埋頭將這一碗麩糠吃完,手心裏滿是熱汗。


    黃主簿也慢慢吃了些,然後將剩下的半碗分給了旁邊的一位老人。


    吃過官府放的「粥」,兩人又互相攙扶著尋找尋蔭避處。


    脫離了挨挨擠擠的人群,黃主簿才嘆了口氣:「這天殺的淮洲府,你叔有幾十年沒吃過這麽難以下咽的東西。現在不僅自己吃,還有數十萬百姓都要吃。」


    賀今行沉默片刻,道:「對飢不擇食的人來說,一碗清可見底的稀粥和兩碗濃稠的麩糠,並不難選。且往往整碗下肚,都沒來得及咂出味道。」


    「是啊,放出稀粥與麩糠讓流民自選,再派人裝作流民混入其中,暗帶風向,雙管齊下。今日尚設了稀粥的棚,明日或許就隻有麩糠。」黃主簿接著說:「就算有少數有見識的告到總督府,姓鄭的也能辯駁這是因為大多數百姓樂意吃糠不吃粥,是『民心所向』。」


    他頓了頓,麵上閃過一絲怒意,「真是好狠毒的計策。」


    「此次從稷州借迴的第一批糧食,淮州分了五萬石,僅次於臨州,數量並不少。總督府以一人一天四兩計,絕對夠兩碗稠粥。然而賑濟糧昨日運到淮州,州府今日便以麩糠充精米,誘導迫使流民以麩糠果腹。」賀今行,「州城之外尚且如此,遑論其他地方。如此明目張膽地偷梁換柱,愚弄百姓和上級,置國法和朝廷於何地?他們從百姓口中奪走的口糧,又不知被賣到了哪裏,鼓了哪些人的荷包。」


    「鄭鋒毅實在太貪,許大人為大局計,本想留他到災情穩定之後再行處置。現下看來,這廝竟完全不把總督府放在眼裏,是留不得了。」黃主簿眉頭緊鎖,思索著說:「但現下不可打草驚蛇,咱們還有任務在身,且讓他再蹦躂兩天。」


    賀今行沒有異議,此時此刻,就算他想做些什麽,也無可施力。


    兩人商議過後,決定先找城牆根下相對寬敞的一處稍作休憩。


    流民不可進城,隻能在城外遊離。下午日頭曬,他們要麽躲在周邊的林子裏,要麽就縮在城牆根下。


    原本占據此處的流民看到自己要挪地方,都有些不滿。但他們皆是精神懨懨,也提不起嗬斥的力氣,更遑論驅趕。


    黃主簿與賀今行卻沒有硬要誰讓地方給他們,隻在人群邊緣光影交界處坐下來。


    好在日頭向西,城牆的影子不斷拉長,漸漸將他們籠罩。


    兩人輪流打了會兒瞌睡,都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周的流民正陸陸續續起身走向粥棚。


    快到下午的放粥時間,氣溫終於降下來,人群也活躍了許多。


    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忽然嘈雜起來,兩人近前打探,很快弄清緣由。


    原來是淮州城裏的世家大族出來布施,同時挑選壯丁和少女做家僕,以補充各自府宅先前在水患裏的人員折損。


    不少流民爭先恐後地衝上前去,哪怕握著棍棒的家丁護院大聲斥罵,打人驅趕,也絲毫不影響流民的熱切。


    隻要能做大的家僕,少不了吃的喝的。


    兩人目睹此情此景,相對無言。


    黃主簿長嘆:「每有天災人禍,不論物價如何漲跌,到最後,最賤的都是人命。」


    賀今行移開視線,落到旁側的牆根下。卻見一些流民仍舊靠著城牆,蜷縮著身體。


    這些人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卻都像被曬幹了水分的野草一般,萎靡不振。既沒有趕著去排隊領吃食,也沒有衝上去自薦為仆。


    他猛地想起李太醫的囑咐,一個猜測浮現於腦海。他看向黃主簿,對方也恰好看向他。


    兩人同時張口吐出兩個字,皆震驚得幾要失聲:「疫病?」


    第151章 七十一


    若真是疫病,此處民眾聚集,影響非同小可。


    賀今行下意識想要上前察看,卻被黃主簿一把拉住。


    「疫病極易傳染,不可接近。」後者低聲說:「不管是不是,都要以防萬一。」


    「可如果不近前仔細辨認,怎麽確定是否真的是疫病?」


    「去通知衙役,讓懸壺堂的大夫來。」


    「懸壺堂人手緊缺,救治傷患尚且不夠,若不說明情況,未必會來。但若直接說是疫病,大夫來了卻查出不是,你我恐怕要被安上動搖民心的罪名,難以及時脫身。而我們明日就得迴臨州。」賀今行撕下一截衣襟,「我身體底子好,就算染病應該也能捱過去。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就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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