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淳懿微微側身注視著底下的人,搭在扶手上的指節輕叩了兩下,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


    同時,齊宗源拍案而起,喝道:「你在說什麽胡話?」


    「下官很清醒,請齊大人不要激動。」賀今行疊掌做禮,平靜地迴話:「下官以為,糧倉儲糧關係賑災救災甚重,不該隱瞞。」


    「既然糧倉無糧,當即刻採買糧食,以支撐賑濟。前兩日官府向江南世族與豪商募集四十萬兩,也應當快要籌齊。既然官府暫時沒有銀錢之憂,請齊大人下令讓柳大當家盡快出發,前往稷州買糧。」


    齊宗源按著桌案,竭力讓自己平靜,然而嘴唇都在顫抖,「州常平倉由州府看管,任何人無準許令不可擅入,你這是越權。」


    「下官身為欽差副使,事情緊急,可先行事後匯報。再者,按律,一州義倉當有五百州衛看管,淮州義倉並無一名官差或是衛軍在守,倉內灰落成泥,乃淮州知州瀆職。」賀今行就勢一揖,「下官才將從傷患營出來,李太醫讓下官說災民死傷過多,天氣炎熱,易發瘟疫,他們需要更多的人手和藥材,以做好防疫。還請齊大人安排加大藥材供應,從民間或是鄰近路州借調更多人手。」


    齊大人怒極反笑:「真是好大的理由。既然賀副使都能決定什麽時候買糧了,不如你把這事兒也一併安排了罷?啊!」


    「齊大人言重了,這是任何一個災民都知道該怎麽做的決定。多少人才失親人,又遭打擊,以致家破人亡,無鄉可歸,隻能靠官府救命。」賀今行垂下眼睫,脊背仍舊挺得筆直,再道:「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下官已將這幾日所見所聞之災情,整理寫成奏表,發往宣京。事情後續如何處置,自有朝廷定奪。」


    「你還捅到朝廷上麵去了?」孫妙年瞪大了眼,都顧不上計較前半截的諷刺,起身快走兩步,到他跟前,似要仔細看看這是個什麽奇葩。


    他依舊待在原地,迴以注視,「陛下有口諭,每日都要知曉最新的災情。下官不知侯爺與其他幾位大人發了文書沒有,隻能自行上奏。」


    「你、你,你。」孫妙年指著他,又驚又怒又怕,憋不出字來,氣得一掃袖,癱迴到座上。


    帳裏安靜了半晌,嬴淳懿仍不急開口。而沈亦德被敲打了幾迴,侯爺不表態,他也不敢擅自開口。


    「好利的嘴巴。」馮於驍站起來,一邊「啪啪」鼓掌,一邊淡淡道:「賀舍人這七石的俸祿,怕是要一石一石地擔迴家吧?擔得可真夠重的啊。」


    「位卑未敢忘憂國。」賀今行輕聲說罷,垂手靜立,任對方如毒蛇吐信似的目光在身上梭巡。


    營帳裏的火盆一直燒著,四周漸漸熱起來。他在悶如水底的環境裏,卻想起在小西山結業那天,他們的學監李蘭開站在講台上,對他們的殷切囑託。


    他看向馮於驍,對方眼眸陰沉晦暗,就像白日所見的屍坑。他的心隱隱作痛,不自覺重複蘭開先生的話。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他再望向上首,對著位高權重的總督與欽差,躬身以求:「請諸位大人放下爭鬥,齊心協力,救民於苦難,挽江南出生天。」


    話落許久,前方與左右一片死寂,隻有從門口溢進來的微風慢慢地吹冷了他滿額的汗水。


    ……


    「順子!」後半夜,萬籟俱寂,抱樸殿中忽然傳出喊聲。


    「哎,奴婢在呢。」守在殿門外假寐的順喜連忙應聲小跑進去。


    明德帝起身坐在床沿,光著腳踩在腳踏上,「熱死朕了,開門!開窗!」


    「奴婢這就去開。」順喜將燈台放到床前的平頭櫃上,快手快腳地挨著將兩邊的窗扇全部打開,然後迴到皇帝身邊,慢悠悠地打扇子。


    涼幽幽的清風穿堂,明德帝閉著眼輕舒一口氣,才道:「江南可有奏報來?」


    「還沒。」順喜停了動作,把蒲扇放到一邊,然後跪坐在地上,把皇帝的腳抱到懷裏,拾起鞋子輕輕穿上,一麵低聲說:「奴婢著人一直看著呢,一有摺子上來就直接拿進宮裏,請陛下覽閱。」


    明德帝站起來,起身走到一扇窗邊。


    抱樸殿矗立於高台,地基起得極高。寬大的窗戶外,夜色澄淨,皓月當空,小半座皇城一覽無餘。


    他看了一會兒,捏著枚銅錢不停敲擊窗欞,叮叮噹噹竟似有韻律,「盛環頌還沒到?」


    順喜默了片刻,答道:「算算時間,盛大人應當進京了,奴婢去看看。」


    不多時,大總管便帶著人迴轉。


    盛環頌星夜兼程,沾了一身露氣走進抱樸殿後殿的道場,神情肅然,跪地俯首,「臣盛秀,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行了,套話一句就夠,說說江南的情況。」明德帝將銅錢扔到窗下臥著青蓮的水缸裏,「朕要看看,朕的愛侄與朕的愛臣,都在江南做了些什麽。」


    第123章 四十四


    辰時,一名大腹便便的緋袍官員從戶部官衙出來,一路直行到端門北楹。


    直房門開著,候在兩邊的內侍低聲行禮,他站了片刻,才提袍邁步進去。


    有人比他早到,見他來,顫顫巍巍地拱手道:「傅大人。」


    「謝大人。」傅禹成順手迴禮,目光直接落在最裏的畫案後,「相爺這一大早地叫咱們來,是江南那邊有什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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