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清晨的風進了舍人院,落座不久,便有一位著紫袍的官員從他案旁經過,後麵綴著昨日那個青袍。


    他快速地起身跟到案前,行禮道:「掌印大人。」


    青袍搶先一步到案後挪開椅子,待秦掌印近前才擺正。秦掌印提起織著錦繡雲紋的袍擺,慢騰騰地窩進圈椅裏,斜倚著看向賀今行,「你就是新來的那個賀旻是吧。」


    後者短促地答了一個「是」。


    「來了就好好幹。」秦掌印拖長氣自腹腔裏「嗯」了一聲,搭在肚腩上的手指動了動,「最近宮裏也緊張,來不及給你做新的官袍,就先將就著罷。」


    青袍應聲去而復返,端來一個疊著兩套官服的托盤,重重摜到賀今行手裏。


    少年穩穩接住。盤中袍服陳舊,已有些褪色,他隻覷了一眼,便躬身道:「舊衣更柔軟舒適,卑職穿慣了,多謝大人。」


    另一個下屬送來熱茶。秦掌印捏著茶盞,用瓷蓋撥茶葉,視線落在茶水上,一麵慢騰騰地問:「你是昨日來的,來了一天,坐得還習慣罷?」


    「舍人院窗明幾淨,環境安寧,很好。」


    話落,時間仿佛停滯了剎那,秦掌印撐起眼皮瞧他一眼,又偏頭瞧一眼那青袍書吏,在後者訕訕的表情下,抬手向外一揮。


    賀今行便拱手告退,然而轉身剛走兩步就聽到一聲「等等」。


    他又轉迴去,微微笑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秦掌印盯著他,從鼻孔裏出了段長氣,才說:「沒別的,好好幹。」


    「是。」


    沒過多久,秦掌印便喚大家將今日上遞的文書交到他那裏,他要親自送到端門去。


    一眾舍人先後匯攏文書,累了兩摞,賀今行也將自己寫好的奏疏呈上。


    「又沒給你安排事務,你哪裏的摺子可遞?」秦掌印皺眉,直接打開奏摺看起來。


    「這是卑職的一些諫言。」賀今行見他麵色不虞,便拱手道:「按吏律,中書省人人皆有向宰相上疏的資格,秦掌印定然也是知曉的。」


    「好笑。將京城內地理布局公之於眾,若有不法之徒抄去混入城中,危害城防治安該當如何?」秦掌印囫圇看完,將摺子扔到案上,「莽撞冒失,淺薄愚昧!」


    對方不收,賀今行卻並不拿迴,再道:「大人不妨仔細看一看,卑職所設地圖隻有商賈與外來人常去之地以及各大集市客棧等,範圍隻局限於外城,並無任何機要之處。且這些地方不必特意探查,隻需在城門尋幾位老嚮導,或是常走宣京走動的商人便能問出。何致於危害城防治安?」


    他稍頓片刻,「大人身為舍人院掌印,按律並無批駁奏疏之權,還請一併呈到端門。」


    秦掌印嗤笑一聲,轉念想到這少年住在左都禦史家裏,便收住話頭;復又拿起那封奏摺,掂了片刻,丟在一摞文書最上麵,抱著走了。


    先前那青袍趕緊抱起另一摞,追在掌印屁股後頭,出去了。


    賀今行看著這兩人的背影半晌,歸位後拿出一封空奏本,提筆開始重寫。


    按他原本的想法,這封摺子本應上呈管轄此事的工部,但既入了舍人院,短期內沒時間往工部去,就幹脆遞給秦相爺。


    但看秦掌印的反應,他並不確定能否遞上去,所以要再寫一封以備不時之需。


    通往端門的宮道上,青袍不住請頭兒恕罪。


    「要你有什麽用,收拾個嘍囉都不會。」秦掌印壓著聲罵道,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奏疏,便止不住怒氣上揚。


    兩人路過宮牆下矗著的寬口青石缸,他隨手輕輕一拋,那封奏本就落進了水中。


    行到北楹,他將青袍留在院子裏,自己抱著幾乎和他腦門兒平齊的文書進了左相的值房,恭敬道:「相爺,這是六部在昨日和今晨遞到政事堂的文書。」然後按相爺平素的習慣放好。


    秦毓章正在批摺子,一目十行地掃著文本內容,同時問道:「都在這兒了?」


    「應當沒有缺漏。」


    「應當?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含糊其辭,模稜兩可,就是心裏有鬼。」秦毓章闔上手底下的摺子,抬眼看著他,「秦興,本堂再問你一遍,該交到本堂這裏的,你可都交上來了。」


    秦興不敢直視,低下頭,立刻想到那封扔進水缸的摺子。他如芒在背,然而扔都扔了,隻能咬牙道:「迴相爺,卑職都交給您了,您查看就是。」


    窗外響起鳥雀扇動翅膀的聲音,大約是從庭院上方飛過,並不鬧騰。但隻兩息,那聲音便忽地消失了。


    接著響起秦毓章淺淡的聲音。


    「我就是養條狗,日日訓練下來,也該知道什麽做得、什麽做不得。」


    他從旁側的一堆案卷之後拿出一封奏本,放到麵前,封上一片淅瀝的水跡。


    秦興心頭一跳,當場跪下,暗恨自己怎麽沒有早點發現,一麵嘴上討饒:「叔父恕罪!侄兒一時鬼迷心竅,不是有意隱瞞違逆叔父!」


    秦毓章翻開那封奏疏,很快看完,然後取了隻羊毫沾染硃砂,在最末一頁畫了個圈,才道:「你迴宛縣叫秦滿過來。」


    「叔父!」秦興如遭雷擊,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忽然被驅逐,迴宛縣還不如直接讓他去死。


    「這裏是皇城,沒有什麽叔侄。本堂是宰相,而你,隻是一個舍人院掌印。」秦毓章不留情麵地說:「我給過你一次機會,但你顯然蠢得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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