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順著那根肥白的手指看去,就是最近的一張空桌,桌麵覆著一層薄灰。


    他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然後問:「那我需要做些什麽?」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知道你要做什麽?」青袍白他一眼,起身迴轉。


    賀今行側身讓對方通過,也走到分給自己的那張桌案前,拿出剛買的帕子擦去桌椅上的積灰。然後又去問了一遍,他們日常需要處理哪些事務、流程幾何。


    先前那人不搭理他,他便又詢問了幾位,然而無一人肯指點他。


    他不再白費精力,迴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緊不慢地坐下來,拿出自帶的紙筆鋪開,開始思考這封諫言的奏疏該怎麽起頭。打定章程,書寫草稿時又想著怎麽能把一些措辭改得更加恰當,很快沉浸下去。


    初夏的陽光穿過窗欞,懶洋洋地躺了半張桌麵,不知不覺滌清了周遭沉鬱的空氣。


    白日很快過去,到了下衙的時辰。


    同僚們都很快離開,賀今行也不多逗留,跟著出了皇城。


    宮門外,賀長期正等著他,見麵便問:「做官第一天,感覺如何?」


    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搖頭:「時間太短,來不及感覺。」


    賀長期自忖已經摸準了自家弟弟的性子,隻要對方沒說好,就是情況不太好。


    於是他下意識地琢磨該怎麽安慰弟弟。


    他自己本該早就啟程去西北。雖然本家的家主賀鴻錦不準他去,但他打算先斬後奏、幹脆地跑了再說。然而主意打定,桓雲階那邊卻遲遲不給準信,隻讓他別急著離京。


    以致於他計劃擱淺,鬱悶至極,閑著無事還打壞了幾隻沙袋。


    細細想來似乎沒資格勸慰別人,但到底是做哥哥的,賀長期自認要擔起責任,猶豫著說:「你從今天起大小也是個朝官,既然做了官,就按官場的做法來。有些事可能新人避免不了,要麽忍要麽狠,但你向來點子多,不要心軟就是。」


    賀今行微微一笑,應了聲「好」。


    第093章 十五


    華燈初上,兄弟倆一邊閑話一邊前往外城南。


    賀長期白天便與牙行說好,到了地方,便有一名牙人熱情地帶他們去看房。


    這是賀今行拜託他大哥幫的忙。


    他想換一處居所,一來是他既已留京上任,事業開始立起來,就不好再長期寄住在別人家;二來晏大人是監察百官的禦史,他與晏大人沒有親緣關係,又隸屬中書省,雖官卑職低,但最好一開始就適當地避嫌,以免日後出了什麽問題,雙方難做。


    而對居所的要求就是距離官署近一點,環境幹淨些,價格適中。


    兩人跟著牙人從南向北看了好幾間,都是一明一暗臨街不帶院子的格局。


    賀今行最初看中了相對寬敞的一間,一問價格,一個月租金四兩紋銀。他趕緊換了另一間價格較低的,約定好下個休沐日簽契入住。


    迴去的路上,賀長期抱著臂說:「這可夠遠的,你到應天門就得花大半個時辰。」


    「我跑著去,就當操練。」賀今行看他一臉不贊同的模樣,掰著指頭解釋說:「我月俸七石,加上各項補貼,折合成紋銀大約有七兩左右。除去日常開銷和一點必要的應急錢,三兩四是我能負擔的極限。」


    「怎麽窮成這樣?」對方卻橫起眉,摸出自己的錢袋遞給他,「拿著。」


    自家大哥向來大方,從不要還,但他這次還是推了迴去,擺擺手道:「大哥放心,我有月俸,可以對付過去。況且救急不救窮,我總不能一直靠你接濟。」


    「就算一輩子又怎麽了?我樂意。」賀長期脫口道,然而立刻想到自己可能要和家族分道揚鑣的決定,手裏的荷包忽地就燙手起來,很快燒到了臉上。


    他煩躁地捋了把頭髮。


    賀今行心知他為何而煩躁,也知他不得不等,於是寬慰說:「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情況也一定會越來越好。」然後握拳輕輕地碰了一下對方的拳頭,「大哥,咱們共勉。」


    高大的少年迴以碰拳,擰著的眉卻沒鬆緩過。


    迴到晏家小院後,賀今行告訴大家自己已經找到房子。他前幾日就和大家說過要搬離的事,是以此時都接受良好。


    「你有條理就好。端午過後,我也要前往至誠寺住一段時間。」張厭深頷首道。


    「老師一個人嗎?」賀今行驚道,此前他就問過老人可否要與他一起,對方隻說自有打算,沒曾想是去齋住。


    「我與主持弘海大師是好友,去叨擾他還是能舍下臉的,這些年來也存了些佛法心得要向他討教。」老人微笑,又對兩個少年說:「你們不必擔心老夫。既已為官,就要好好做官,把心放到事務上。」


    「當然,若是有哪裏遇到難題出現了困惑,還來找我便是。」他看向自己的弟子,啞聲道:「明辨樓與至誠寺,沒有區別。」


    昏昏燭光下,斑駁的白髮與不彎的脊樑就像一副老畫。


    去歲秋至今年夏,老人不知為他們解釋過多少條經義、改過多少遍文章。


    而今要各自前往新的旅途,再不能日日聚在一起聆聽教導,少年們悵然若失,但又一齊站起來躬身作禮,堅定地許諾:「學生謹記在心。」


    第二日天未亮,賀今行練了半個時辰的拳,把晏塵水從床上薅起來才去上衙。


    政事堂比刑部要遠得多,他出了巷子,便抱著招文袋跑起來。腿上的傷口已開始落痂,正好趁此恢復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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