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顧蓮子問嬴淳懿:「昨晚發生了什麽,一直沒見你迴來?」


    他湊近對方,鼻尖微聳,「你麵色好差,又一股子藥味兒,出事兒了?」


    「你倒是一猜就中。」嬴淳懿睨他一眼,轉身進殿更衣。


    顧蓮子跟著他,不慌不忙地說:「你隻有在沐浴之後才會穿這件袍子,而泡小半個時辰都洗不去身上的藥味兒,肯定不是路過沾染。」


    「但我沒有聞到血腥氣,說明你受的不是外傷。你行動如常,也不像是髒腑受損有內傷。」少年人隨意地撿了張榻盤腿坐下,也不脫靴,隔著珠簾望向裏間半晌,忽道:「中毒了?」


    嬴淳懿沒有否認,隻道:「你提醒我了,這習慣得改改。」


    他將紫袍連帶裏衣一起脫下扔於地,裸露的半身肌肉堅實而流暢,已然是成人的輪廓。


    「我還記得老師曾經給我們上過一節課,說君當無見其所欲,居上位者就得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示於人,你改了也好。」


    「聽你這口氣,是打算看好戲呢,還是怎麽著?」


    「你既有心思在這兒曬太陽,我有必要跟著急嗎?」顧蓮子仰麵倒在榻上,「難道你懷疑是我下的手?」


    「你還沒那麽蠢。」嬴淳懿從衣櫃裏拎出一件不常穿的長衫。


    「那你覺得是誰?不說府上的下人,當日在鏑閣就那麽些人,桓雲階?」


    「桓統領看似憨厚爽直,實則粗中有細,對禁中更是忠心耿耿,誰也不沾,比崔連壁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這麽說,順喜也可以排除,那就還有兩個人。」


    「說說看。」


    「一個是陛下,一個是咱們的老師。」顧蓮子抬高手掌,屈起兩指,「陛下要你代老師去薈芳館,你們三個人自然都是知道行程的。」


    「你這樣揣測陛下和老師,就不怕他們知道了失望?」


    「我竟不知他們曾對我寄予過希望。」少年不以為意,「你否定了當日在場的所有人,那你說,誰想殺你?昨日在你出發前,連我也不知道你要去的是薈芳館,誰又能提早做好準備?」


    「我不管行程是如何泄露。」嬴淳懿換好衣裳,走出來,沉聲道:「隻要誰有和我一樣的心思,誰就是主使。」


    顧蓮子聽到珠簾叮鈴作響,坐起來,「你是指秦幼合他爹?」


    「若是秦毓章,我此時大概就不會站在這裏。」


    「萬一他老眼昏花呢?你去見孟若愚又是為了什麽?總不可能要參秦毓章一本吧?」他開了個玩笑,拄著下巴沉思近日有什麽可能牽扯到禦史台的事,秀氣的眉峰漸漸放平,「如果是五城兵馬司那事兒,你遞了摺子,撤了一幫人還不夠?」


    「這一把火要燒到底才行。晚膳你自個兒看著辦,不必等我。」青年從他跟前走過,就要出門。


    顧蓮子忽地跳下榻,叫道:「等等!」


    嬴淳懿停下腳步,迴首示意他快說。


    明間昏黑一片,整座公主府隻有這裏沒有點燈,侍從們因了小侯爺的命令不敢踏入一步。


    從黑暗裏傳出的聲音是少年人在變聲時期所特有的,清冽而沙啞:「淳懿,我替你去吧。」


    嬴淳懿卻挑眉道:「你現在願意摻和這些事了?」


    「那堂課上,老師還有一句話,『隨其嗜欲可見其誌意』。」顧蓮子走到他身邊,理正衣冠,「現在的局勢,你其實不太好出麵吧?而我就無所謂了。」


    「你住在我府上,你做和我做又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了。君子難罔其道,卻可欺之以方,你去要和孟若愚開誠布公地談,而我有的是方法製造一場意外。」


    他仰頭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毫無負擔地篤定:「你放心吧,我不會搞砸的。」


    嬴淳懿注視他良久,才開口仔細說清楚了自己需要孟若愚做的事,然後目送他離開。


    又許久,終於揚聲叫人進來點燈。


    吳長史準備的車駕停在儀門外,顧蓮子卻沒要,也沒讓人跟著,獨自出了公主府。


    他看到階前石獅子旁立著條人影,當即轉身要往反方向走,下一刻,就聽到那人叫了他的小字。


    「蓮子。」


    那人把他叫住,卻就此閉了嘴,再沒有一句話。


    這幾息的沉默讓顧蓮子本平靜無比的心緒忽地翻江倒海,他忍了又忍,才沒有做出失態的舉動。


    總有人說會鬧的孩子有糖吃,然而他早就明白,那不過是仗著寵愛有恃無恐;對不在乎你的人撒潑打滾,隻會讓自己更加沒臉。


    他轉過身,抱著手臂挑著眼,看著自己的兄長,「有事啊?」


    「來看看你。」顧橫之確實有事想說,但阿娘再三囑咐過他,不能將此事告訴幼弟。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隻能補上一句:「我明日離京。」


    「……哈?你來就為了和我說這個?說你要迴家了?」顧蓮子忍不住冷笑:「你在炫耀?還是很得意?」


    「蓮子。」顧橫之又叫了一聲,卻不知該怎麽說下去。他從未有過需要向別人剖開自我來進行解釋的時候,潛意識裏隱約知道應該要做些什麽,再稍微細想,腦海裏卻一片茫然。


    他們許多年沒見,年幼時相似的麵孔已長成完全不同的模樣,唯有一雙同樣繼承自母親的眼睛尚有幾分相似。然而互相對視的眼眸裏卻都沒有兄弟久別重逢的激動與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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