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跨進門裏,不自覺放軟了聲音,「不用等我。」


    後者微微一笑,唇角梨渦一閃而逝。


    他迴齋換了襴衫,出門去藏書樓。


    剛到朝暮亭,迎麵走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兩個人。


    賀今行退讓一邊,待人走近了,拱手行禮,「蘭開先生好。」


    李蘭開一貫地板著臉,「去藏書樓?」


    「是,先前少借一本書,這會兒再去借上。」


    「好,去吧。」李蘭開頷首,然後大步離開。


    身後的學生路過他時,也小聲打了個招唿,「今行。」


    「蘇兄。」他迴道。


    「哎,你慢慢去。」蘇寶樂苦著一張仿佛沒發開的饅頭臉,皺皺巴巴的,迴頭應了話,又立馬小跑跟上李蘭開。


    他立在亭前,看著兩人的背影直到消失。


    蘇寶樂一路抓耳撓腮地想說辭為自己辯解。好不容易捱到岔路口,李蘭開終於開了金口,沉著臉讓他嚴修德行,再有這等事就當他蓄意構陷,必厲行懲處。


    他忙不迭應了,就差指天發誓。


    李蘭開正心煩,不欲與他多說,甩袖走了。


    送走學監,蘇寶樂鬆了口氣,臨近學齋,又忍不住放慢了腳步。


    磨蹭著挪到自己齋舍,小心翼翼地開了門,剛抬起一隻腳跨過門檻。


    「你在怕什麽?」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仿佛一股涼氣吹來,他立時一哆嗦,趕忙進屋關門,然後朝向聲源,「沒、沒有。」


    齋舍左邊的躍層鋪了一層厚厚的毛毯,書案後的蒲團也包了錦緞,墊了狐狸皮。


    陸雙樓就盤腿坐在蒲團上,膝頭攤開一本書,他指尖在書頁上快速移動,一目十行。一邊淡淡地說道:「我最討厭別人撒謊。」


    蘇寶樂不自覺地提氣縮腹,盡量蜷成一團。哪怕這人並沒看他,他也恨不得鑽進旁邊的立櫃裏。


    但他清楚此時退縮的後果,隻得竭力忍住想要後退的衝動。


    等了半晌,都沒等到陸雙樓下一句,他悄悄抬眼,試探著說:「我真的帶蘭開先生去了,但是……」


    「嘩啦」,翻動書頁的聲音響起,他立刻閉嘴。


    陸雙樓隻挑了幾頁仔細看,很快翻完薄薄一本,然後合上書扔到案上,撩起眼皮。


    果不其然對方的目光立刻由驚到恐,他欣賞了一會兒,才慢慢露出笑容。


    「沒事,你做得很好,謝謝你啊。」


    「啊?」蘇寶樂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吊著心肝問:「真的?我沒壞你的事兒?」


    陸雙樓懶得再搭理他,抬起兩根手指往外揮了揮。


    然後自書案上堆得高高的書裏再拿起一本,繼續看起來。


    蘇寶樂如蒙大赦,馬上迴到自己那邊,在床上癱坐下來,才發覺出了一身冷汗。


    他掏出手帕擦額頭,間隙往對麵覷了兩眼,見陸雙樓仍專注地看著書,才確定對方不會找自己麻煩,徹底放下心來。


    隻要不壞對方的事,他這位舍友還是很好相處的,就是不知道那新來的同窗到底哪裏惹到了這位。


    賀今行進了藏書樓,直接上三樓找到自己要的書,再下來登記。


    先生慣常坐的位置仍是空的。


    「先生還請記得我們要做的事。」楊語鹹收了盅碟壺盞,提著食盒起身。


    張厭深亦撐著長案站起來,「我張厭深苟延殘喘至今,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先生知道就好,我也不願時時提醒。」


    楊語鹹出了起居室,走到台階下,迴身一揖,「張公請住。」


    「楊大人慢走。」


    桑榆將晚,張厭深抻直了骨頭,目送一行人遠去。


    他迴到藏書樓,翻開借書記錄冊,看到最新一行筆跡端正的姓名與書名,嘆息一聲。


    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時不我待啊,小少年。


    第018章 十五


    留春春不住,恍然已立夏。


    賀今行睜開眼,屋裏已有蒙蒙光亮。


    夜裏不小心趟進個噩夢,雖然明知是假的,但醒來仍有些心悸。


    他脫了汗濕的裏衣掛到架子上,肩背上五寸長的簇新瘡痂在晨光裏若隱若現。


    今日是常先灼的課,不必去講堂,他吃過飯就迴齋舍看書。


    估摸時間出去,一開門便見簷下柱子旁靠著個人,對著他小幅度地揮手。


    「同窗,早啊。」


    「早。」賀今行關上門,兩人一起去演武場。


    「實不相瞞,」陸雙樓勾著他的肩膀,微微嘆氣:「我等你好久了,從你進屋開始。」


    賀今行看他一眼,「改性子了?怎麽不直接敲門。」


    後者半靠著他笑了一聲,「這樣顯得我有誠意嘛。」


    「嗯?什麽事?」


    「等會兒再告訴你。」


    「你這個樣子,我怎麽感覺沒好事?」


    「是好是壞現在可說不清啊。」


    兩人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往上走,自學齋到演武場,恰有一段路可以望見朝暮亭。


    亭裏已立著一個人影。


    「張先生真夠辛苦的。」陸雙樓說,「據說學監每年都會提議雇個人來專門敲鍾,但張先生都拒絕了,一定要每天親自敲。」


    賀今行看著老人筆直的身姿,想到每日不輟的鍾聲,默默不語。


    張厭深似有察覺,轉過來對著他們的方向遙遙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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