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準備跳下去,視線從中間瞥到拐角,一個穿著襴衫的高大身影恰好迴頭。


    目光相撞,賀今行嚇了一跳,差點手滑摔下去。


    「怎麽了?」陸雙樓立刻壓著聲音問。


    「沒事。」他第一眼以為是李蘭開,然後才發現是自家大哥,「看錯了。」


    賀長期眉毛一挑,幹脆轉過身來,不走了。


    「……」賀今行掙紮片刻,跳下牆頭,認命地走過去,叫了一聲「大哥」。


    「你可以啊。」賀長期盯著他,「我說人去哪兒了。這才多久,就學會翻/牆出去鬼混了?說著好好讀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是吧?」


    沒有鬼混,他心說,況且你自己不也在這兒麽。低著眉垂著眼,打定主意不還口。


    賀長期看著人這副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兄弟姊妹眾多,家風粗獷,誰也不服誰。作為最小的那個,自能跑會跳開始就被各位哥哥姐姐鐵拳伺候,之所以如此勤奮學武,最初也不過是為了打贏家中兄弟。


    後來漸漸長大,不再有人故意欺負他,宅子裏也遠不如兒時熱鬧。他時常在練完拳後,看著空曠的庭院覺得冷清,也會想,如果還有個弟弟或者妹妹該多好。


    他一定小心愛護,不打不罵,有什麽好的吃用都讓弟弟妹妹先挑,好玩兒的也要帶著她們一起。


    這個願望在他七歲時,曾經短暫實現過。


    他去給爹娘請安,偷偷聽見爹娘說起四叔有個女兒。他隻疑惑了一瞬為什麽此前從未聽說過這事兒,就開始糾結是堂姐還是堂妹。


    還未糾結出名堂,四叔就抱著個小糰子上門來,賀長期遠遠地伸長了脖子看。


    哦,這麽小,是妹妹啊。


    那一刻,他心裏升起巨大的滿足,飛快地跑迴自己屋裏,想找出個能送妹妹的玩具來,翻箱倒櫃一陣,對著一堆小刀小劍彈弓皮球傻了眼。


    他苦惱一會兒,跑去找娘親要珠寶。姐姐們都喜歡這些,妹妹應該也會喜歡吧。


    娘親卻不耐煩地讓他別瞎說,趕他自己玩兒去,「你四叔都不樂意做你四叔了,還亂認什麽姊姊妹妹。」


    當時他不懂什麽叫分家自立,卻直覺要沒有妹妹了。


    果然再也沒能見麵。


    他從各方消息裏描摹出這個妹妹的模樣,卻連一張畫像都沒見過。


    直到今年正月,長安郡主的馬隊自花街經過。


    他一時衝動,追出去,吃了一身灰也沒能摸到馬尾巴。他停在長街盡頭,茫然地看著將要沉入山巒的紅日。


    還能叫一聲「妹妹」麽?


    然後迴家沒幾日,就多了個不知打哪裏來的「弟弟」,這弟弟還和他心心念念的妹妹扯上了關係。


    他心知他爹再混球也不會有外室,然而仍攢了一肚子氣,懷著決鬥的心找這個莫名其妙的私生子晦氣。


    誰知對方是個麵團似的人,幾乎任打任罵。他反而下不了重手。


    就像現在這樣,裝成老實的鵪鶉,讓他罵不下去。


    這人肯定是故意的,賀長期在心裏呸了一口「小人行徑」,冷冷說道:「秋闈還有四個月,你想不想下場,又讀了多少書,自己看著辦吧。」


    賀今行沒想到他輕拿輕放,說得也有道理,摸了摸耳垂,老實認錯:「我錯了。」


    時間緊迫,他確實不該出去玩樂。


    「賀長期?你怎麽在這裏。」後麵兩人跟上來,陸雙樓問。


    顧橫之也向他點頭示意。


    賀長期略一點頭,「有事經過。」


    他轉身走了兩步,迴頭見賀今行站在原地,「還杵那兒幹嘛?」


    男兒郎總不至於兩三句就說哭了吧?


    賀今行掛起一絲笑,「沒事,走吧。」


    四人繞到學齋正門進去,各迴各齋。


    顧橫之去開門,他在後等候,隔壁的開門聲傳來。


    他跟著進屋的腳步一頓,轉去了西四間。


    「大哥。」


    「嗯?」賀長期停下關門的動作。


    他本想旁敲側擊,看著對方的臉,忽然就懶得拐彎抹角,直接問:「傅明岄和你一間?」


    「是。」賀長期點頭,「怎麽?」


    在他點頭的那一瞬間,賀今行腦子裏閃過好幾個猜測,然後不動聲色地搖頭,「進來時看到她了,所以問一問。」


    賀長期站在屋裏,靜靜看他一會兒,才笑了一聲,「我是在等她。」


    他也笑了,取下掛在腰間的布囊,遞過去,「下午摘的果子,哥嚐嚐。」


    特意沒說酸甜。


    就見對方倒了一顆扔嘴裏,麵不改色地連皮帶核一起嚼爛吞進肚子裏,然後拋了拋布囊。


    「還行,都是我的了。」


    「……你喜歡就好。」賀今行摸了摸耳垂。


    沒酸到人,失策。


    賀長期關上門,神色立刻扭曲,強忍好一會兒才平復過來。


    他就知道這小子不安好心,把裝了滿滿一袋果子的布囊放到筆筒旁邊,瞥見舍友正坐在書案後抄書。


    先前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想來對方應該聽到對話了,他便提醒道:「你以後避著些今行。」


    明岄手中筆不停,麵前白紙上幾行簪花小楷十分漂亮,所抄皆是自藏書樓借出來的珍本。


    她沒有抬頭,隻說:「好。」


    頑石齋的門還開著,稀薄的陽光自天邊灑進齋舍,顧橫之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銜接著明與暗,令光影也無端地溫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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