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齊醉眼微抬,視線揚去。


    少年人正坐在月下,輕輕地摩挲著酒瓶,二指彎成環,用指節一下一下輕輕叩著瓶身,應和著唱詞。


    淩嶼的聲音自帶凜冽的冷意,可今夜卻有些許融化,像是冰山融成的小溪流過嶙峋的鵝卵石,咕咚咕咚,清冽又柔和。恰逢中秋,樂曲與圓月相合,如同縹緲仙音。


    一曲畢,清冷的音聲還迴蕩在屋內,陸知齊輕輕鼓了鼓掌。


    「我以為你隻喜歡搖滾,不喜歡這種軟綿綿的歌。不是都說,搖滾人要有態度、要尖銳嗎?」


    「不是大喊大叫才叫態度。那叫噪音。」淩嶼頓了頓,「....媽說過,平和、寬容,就是最尖銳的態度。」


    陸知齊看他。


    「你想她嗎?」


    淩嶼別開眼,眼瞳裏藏著碎光,許久,輕輕地點了點頭,嘶啞地說了一個字:「想。」


    這是淩嶼第一次將自己的童年迴憶袒露給一個外人,聲音帶著袒破血肉的傷痛和溫度。


    他清了清喉嚨,掩飾又生硬地挪開話題:「你迴去睡吧。我唱到你睡著了為止。」


    陸知齊拿了兩塊薄毯,一塊披在淩嶼的肩上,一塊搭在自己的膝蓋。他的後頸放鬆地靠在沙發上,垂下的黑髮細細地掃過眉眼,擋住了平日的冷峻氣場,顯得家常溫柔。


    淩嶼愣了愣:「這是...」


    「睡覺。」


    「你可以上床睡。」


    「那樣,我怕你坐在門外,唱一晚上。」


    淩嶼愣了愣,紅著耳根輕哼:「不可能。我又不傻。」


    陸知齊眼尾彎了彎。


    淩嶼知道,那是陸知齊開心的表現。淩嶼也垂了眼睛,嘴角揚了個微小的弧度。


    「原來你會笑。」


    淩嶼抬頭,發現陸知齊正微笑著看他。


    高中生咳了一聲,重又抱臂冷臉:「又不是麵癱。」


    陸知齊放鬆地挪了腰,單臂撐著沙發側,支著額角,靜靜地看著淩嶼,像是在審視一塊被鎖起來的珍寶,對其估價。


    淩嶼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幹什麽?看什麽?」


    「覺得有趣。」陸知齊說,「智商不低,成績卻很差;性格不算惡劣,可是不招人喜歡;聲音也挺好聽,但既不願意做樂隊主唱、又不願意主動在人前開口唱歌。真是個矛盾的孩子。」


    淩嶼抱臂倚窗,輕嘲道:「一無是處,對吧。」


    「是嗎?你自己也這麽認為?」


    「……」


    「其他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為什麽抗拒唱歌。」陸知齊稍微坐正,腰向前傾,「因為淩奇牧?」


    「!」


    一瞬被戳中心底的秘密,淩嶼身體僵了一下。


    「你和淩奇牧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淩遠峰隻關心弟弟。你認為,是因為你唱歌天賦不夠好的原因。你想證明給淩遠峰看,想得到父親的愛和關注,可惜越努力、越讓他厭惡。」


    「你為什麽會知道?」


    淩嶼愕然。


    陸知齊睇他一眼,接著說:「你的驕傲讓你不甘放下唱歌,可自卑又讓你恥於開口。每天這麽自我矛盾著,不難過嗎?」


    「……」


    淩嶼死死攥著膝蓋,咬著下唇,肩膀輕顫。


    到底還是個天真的孩子,不忍以最壞的猜測揣度自己的親生父親,想盡辦法替他開脫。


    他寧願時時責怪自己,也不願意承認——有些父親就是天生涼薄。


    陸知齊單臂繞過淩嶼,替他拉起掉落的薄毯,披在他肩頭。


    「要記住。你不是誰的作品、也不是誰的影子。你就是你,淩嶼。不管其他人怎麽想,我覺得...」


    「什麽?」


    淩嶼驀地抬頭。


    少年人用渴求的目光鎖著對方。


    「我覺得,你挺好的。」


    簡簡單單幾個字。


    淩嶼心髒猛地一悸,眼眶沒道理地一熱,匍匐在血液裏的躁動因子被喚醒,像尖牙利齒的猛獸,在蓬勃的脈搏裏撞擊撕咬,混著血腥氣叫醒了他的自尊和自傲。


    陸知齊假裝沒有看到淩嶼紅透了的眼眶,輕輕打了個嗬欠,聲音鬆弛又喑啞。


    「有個人聊天,好像確實容易犯困。不用唱了,你也去睡吧。」


    「我...想唱。」


    「隨你。」


    淩嶼坐得近了些。


    這是他這麽多年,第一次想要主動靠近誰。


    這次,他選了一首英文歌。曲調緩緩,歌詞簡單,淩嶼的發音和咬字卻意外地道。他的聲音放得更緩,更溫柔。低吟淺唱時,如林中自由飛鳥,送給陸知齊一捧月光。


    失眠的人沉浸在清冷的月色裏,唿吸舒緩,胸膛輕輕起伏,似乎久違地做了好夢,容色沉靜。


    許久,淩嶼才收了聲。


    他躡手躡腳地站起,單手撐著沙發背,輕輕扶著陸知齊的背,將睡熟了的人扶倒在沙發扶手處,輕輕蓋了被子。


    陸知齊身上的香水味並不濃烈,淡淡的、很悠長,連唿吸都染著好聞的味道。淩嶼越靠近,越覺得心安——像是一種,飛倦了、可以棲息的鬆弛感。


    他淋了太多的雨,卻不敢靠近任何一個為他撐傘的人。


    他知道,那些人隻是他人生的一個過客,等到他們擦肩而過,他的世界依舊是大雨滂沱、滿是泥濘。


    可這次,他心裏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占有欲。


    ——把陸知齊、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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