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露元年五月十八日,征伐突厥的大軍以裴行儉為主帥,薛仁貴為副帥,十萬兵馬浩浩蕩蕩地離京趕往朔州,太子李顯奉旨率百官郊送;五月二十日,帝下詔移駕洛陽,百官隨行,曆時近月,於六月十三日進抵洛陽宮。


    六月二十一日,各路**會師於朔州,總兵力多達三十五萬七千餘眾,為大唐近年來聚兵之最,然,首戰卻是不利,奉命向單於都護府押運糧草的軍隊被襲,兩千精銳被殲,糧草盡失,消息傳至洛陽,帝震怒,下詔斥責,並督令裴行儉即刻進兵,不得有誤!裴行儉上本自請其罪,但並未即刻進兵,而是言稱賊軍尚未嘯聚,此時進兵,雖能勝賊,卻無法一戰聚殲突厥大部,帝反複斟酌之後,允了裴行儉所請,前線戰事遂就此陷入僵持,被圍之蕭嗣業所部日漸困頓,告急文書不斷送至洛陽城中。


    前線戰事不甚順暢,高宗自是煩心得很,不顧朝臣們的進諫,強撐著病軀,日夜籌謀後勤輜重之事,既不肯將諸般軍政交托於太子,也不放權於武後,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更見憔悴不已。高宗這麽一堅持不打緊,卻令朝局就此三分了——軍政高宗自己把持,而普通朝務由武後操控,至於各州要務,卻全都由東宮經手,這也算是另類的三足鼎立罷。


    六月將盡,夏收已過,各州匯總早已盡至東宮,照例又是大豐收,隻有寥寥十數州因氣候之故,略有欠收,對大唐整體而言,卻並無甚太大的影響,大局已定,枝節一類的公文往來也就無甚要緊了的,李顯很是放心地交給了以張柬之為首的東宮屬官們,自己卻是喬裝了一番,領著李耀東等幾名心腹手下,縱馬去了西苑,打算趁著事少之際散散心。


    西苑,建於隋大業年間,是隋煬帝營建東都洛陽時所建的皇家園林,隋時,又稱會通苑,是我國曆史上最為華麗的園囿之一,北至邙山,南抵伊闋,西邊一直到今天新安境內,周圍二百餘裏,西苑之中,奇山碧水,相映成趣;亭台樓閣,巧置其間;流水繚繞,綠林鬱茂;殿堂麵渠而建,如龍之鱗,宛若天就,當真是絕美之地,至唐初,又有不少新增之亭閣,大唐三代帝王皆沒少在此流連忘返。西苑本不對外開放,顯慶四年中秋時,武後奏請為百官開放此苑,高宗準之,遂成定例,然,非五品官以上者,依舊不得入其中。


    西苑景色固美,卻是以牡丹為最,值此牡丹花謝、芍藥將凋之時,西苑裏卻是沒什麽人來,然則李顯卻並不在意,他隻是來散散心的,對於看不看花,倒是沒太多的講究,進了西苑後,也沒甚目的,屏退了李耀東等人之後,便即沿神雀湖邊的草地獨自漫步著,隻是心思卻顯然不在景致上,這散步麽,自然也就是越散越是煩心了的。


    朝局早已不是前世時的朝局,武後盡管權勢依舊很大,可離權傾朝野卻是差得遠了,就對大唐天下的掌控力度而論,李顯並不在其下,潛勢力甚至比武後還要高出數籌,可與此同時,原本早應臥床不起的高宗卻並未似前世那般癱瘓不起,而是尚有掌控軍備之餘力,這倒也罷了,問題是高宗對李顯的疑忌之心卻是越來越濃了,無論是前番對河西將士的冷淡,還是此番移駕洛陽,無一不是在提防著李顯,這等情形再這麽持續下去,父子相殘之事怕是再避無可避了的,又怎叫李顯不為之心煩意亂的。


    “鄴兒,別跑,別跑,小心摔著了……”


    就在李顯無目的地隨意行走之際,不遠處隱約地響起了一陣女子的唿聲,這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隻是李顯正自心煩中,也沒去細想,更不曾放在心上,依舊低著頭,慢慢地踱著步,卻不曾想恍惚中,突然察覺到有人正在向自己撞將過來。


    “嗯?”


    身為天下有數的宗師級高手,哪怕李顯此際正精神恍惚,卻也不是隨便啥人都能近得了身的,雖尚未辨明來者的身份,可李顯的身體卻已是自然而然地一個側步旋身,輕靈無比地讓過了來者,再定睛一看,那猛衝過來的人已是收腳不住地跌在了地上,赫然是個三、四歲的孩童。


    “哇……”


    小家夥衝得正快之際,冷不丁被李顯晃了下眼,重心自是就此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倒在地,這一疼之下,登時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盡管被這突如其來的小孩打斷了思路,可總不好衝一無知小兒發脾氣罷,再說了,就小家夥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李顯也不好再出言嗬責,當然了,正值心煩無比之際,李顯也沒那個閑心去哄小家夥開心,隻是微皺了下眉頭,便即打算就此離去,然則腳尚未抬起,眼角的餘光掃到了個正急匆匆撲將過來的青年女子,瞳孔猛地一縮,人不由地便呆在了當場。


    “鄴兒,鄴兒,傷著沒?來,娘看看……”


    青年女子渾然沒去看呆若木雞的李顯,急匆匆地趕到了哭泣的孩童身邊,蹲下了身子,伸手將小家夥攬進了懷中,語氣急促地哄著。


    是她,還真是她!嗬嗬,這天下未免太小了些!


    那青年女子沒去注意李顯,可李顯卻是一眼便認出了這女子是何人——韋香兒,前世時的韋皇後!


    曾經三十年的夫妻,說沒感情自然不可能,隻是愛與恨卻是交織在了一起——前世那會兒,沒有韋皇後的相濡以沫,李顯未必就能挺得過被流放的艱難歲月,可若不是韋皇後的毒手,李顯也不致於中年便亡,此際,人就活生生地在眼前晃著,李顯心中當真是五味雜陳,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說啥才是了的。


    “這位先生請了,奴家乃潿洲刺史內室,小兒若有冒犯處,還請先生海涵則個。”


    就在李顯發愣的當口上,韋香兒已是哄住了啼哭不止的孩童,站起了身來,柳葉眉一揚,橫了李顯一眼,看似道歉,實則是搬出了自家的來曆,以此來壓李顯一頭,毫無疑問,李顯所穿的那身普通衣服竟是被韋香兒當成下人看了。


    果然還是這麽跋扈!


    李顯實在是太了解韋香兒的為人了,這一見其一張口便是以勢壓人,不由地便笑了起來。


    “嗯?”


    韋香兒可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這一見李顯不答反笑,登時就怒了,俏臉一板,便要就此發作了開去。


    “殿下。”


    李耀東等人身負保護李顯之重責,自是不敢離得太遠,這會兒一見有事,早就全都圍聚了過來。


    “殿下?您是……”


    一聽有人稱唿李顯為殿下,韋香兒登時就傻了眼,哪還敢再發飆,滿臉難以置信之色地驚唿了一聲。


    “迴宮!”


    過去的事,都已經是過去了,哪怕這些事對李顯來說,絕對算得上刻骨銘心,可畢竟不是現世,李顯自不會有報複的念頭,也沒有重溫舊夢的想法,同時也不想與韋香兒有絲毫的瓜葛,自是不想多言,一旋身,大步便向大門方向走了去,李耀東等人見狀,自是不敢怠慢了去,紛紛緊跟在了李顯的身後。


    “啊……”


    韋香兒壓根兒就搞不清狀況,直到李顯等人都已去得遠了,這才迴過了神來,好一陣的後怕之下,忍不住驚唿了一聲,哪還敢在原地多加耽擱,一把抱起兒子,慌亂地也逃向了家人所在之處……


    朱雀閣,洛陽宮東宮的一座閣樓,三層木質結構,位於後花園的邊上,蒞池塘而立,正值盛夏將至,荷花滿塘,幽香陣陣沁人心脾,更有那微風輕拂,葉低花現,蜻蜓飛舞,彩蝶盤旋,其景可謂是美不勝收,隻是端坐在窗前的佳人卻顯然無心去欣賞,眉頭微皺,神情落寞而又傷感,紅唇輕啟處,一首哀怨纏綿之詩句已是幽然而出。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佳人吟著吟著,淚水已是抑製不住地脫眶而出,淚眼朦朧地遙望著甘露殿所在的方向,癡癡地看著,任憑淚水滑過如玉般的臉龐,滴落得衣襟半濕,卻渾然忘了要擦拭上一下。


    這佳人不是別人,正是已年滿十八的上官婉兒,自打不滿周歲被李顯所救下,到如今,已是十八年過去了,當初的嬰兒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按這時代的慣例,早已是過了出閣的年齡,卻兀自獨守空閣中,自怨自艾也就屬難免之事了的,隻是這等心思卻是不敢跟旁人說起,哪怕是最親近的侍女亦然如是,自也就隻能是獨自承受這等心酸與苦楚。


    “咣當!”


    就在上官婉兒默默哀婉之際,緊閉著的門突然被撞了開來,暴出一聲悶響,登時便令上官婉兒猛醒過了神來,迴頭隻一看,身子一震,人已是癡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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