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露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連綿了近一個月的雨總算是停了,隻是天卻還是陰著,絲毫沒有放晴的意思,盡管已是近了午時,可空氣裏的濕度卻依舊大得很,弄得人身上濕漉漉地,難受無比,縱使室內已點燃了個大火盆子,卻還是無法完全驅散這等煩人的濕氣,這令病體本就未見多少好轉的高宗更難受了幾分,隻是難受歸難受,斜躺在軟榻上的高宗卻仍然強撐著病軀,靜靜地聽著裴行儉的軍情匯報。


    高宗執政至今,算起來已是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大唐滅國無數,盡管高宗本人始終不曾親征過,可在軍事上,除了滅吐蕃一戰之外,他卻是從來不假手於人的,於軍備上,每每都要親自抓,隻要病勢不是太嚴重,高宗總要將軍備之事搞個透徹方才放心得下,尤其是高宗自覺身體已經不行之際,更是不願自己在任的最後一次大規模戰爭中有出現疏失的可能,哪怕此際病軀日漸沉荷,可高宗還是不肯在軍政這一塊上稍有放鬆,縱使武後就在一側端坐著,亦然如是。


    “稟陛下,太子殿下來了。”


    此番征伐叛亂的突厥各部共計出兵三十八萬之眾,除京師南大營出兵十萬之外,其餘各部都由各都督府調集,每一路軍少則五千,多則三、四萬,糧秣輜重的供應自然也就繁瑣得很,饒是裴行儉乃是善用兵的大家,一樣忙乎得夠嗆,匯報起軍備來,自也就冗長得很,這都說了快一個半時辰了,還沒全部稟報完,正說得口幹舌燥之際,卻見紫宸殿主事宦官劉汝明從外頭急匆匆地行了進來,搶到榻前,低聲地稟報了一句道。


    “嗯……,宣罷。”


    一聽李顯此時到來,高宗不禁微有些遲疑,不為別的,隻因高宗實在不想讓李顯過多的參與到軍政之事中去,隻是李顯都已到了殿外,不宣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高宗猶豫了片刻之後,還是開了金口。


    “諾。”


    高宗旨意既下,劉汝明自不敢有絲毫的耽擱,趕忙應答了一聲,匆匆退出了寢宮,不旋踵,已陪著一身整齊朝服的李顯又轉了迴來。


    “兒臣叩見父皇、母後。”


    方一轉過屏風,李顯便即大步搶到了榻前,恭敬萬分地行了個大禮。


    “免了罷,來人,給太子看座。”


    盡管並不情願在此時見到李顯,可高宗還是強壓著心頭的煩躁,神情淡然地叫了起。


    “謝父皇隆恩,兒臣此來是有件喜訊要通稟父皇的。”


    李顯謝過了恩之後,並未就坐,而是恭謹地一躬身,麵帶喜色地稟報道。


    “哦?喜事?這喜從何來啊?”


    一聽有喜事,高宗倒是來了些興致,這便笑著問了一句道。


    “好叫父皇得知,波斯駐軍迴撤途中,遭大食軍三路圍剿,共計五十三萬七千餘眾,我大唐勇士不畏強敵,三日轉戰近千裏,以三萬兩千之寡軍,一舉擊潰敵兩路大軍,斬首數以十萬記,俘獲無算,光是良種戰馬便繳獲了近二十萬匹,更有兵器無算,而我軍僅僅傷亡五千一百餘,可謂淋漓之大勝,揚我國威於域外,自是大喜之事無疑!戰報已在此,請父皇、母後過目!”


    李顯先是慷慨激昂地將戰果匯報了出來,而後伸手從寬大的衣袖裏取出了一份黃絹蒙了麵的戰報,雙手捧著,恭敬萬分地遞交到高宗的麵前。


    “嗯?竟有此事!”


    一聽波斯駐軍僅僅以三萬出頭的兵力擊敗五十餘萬之強敵,高宗精神頓時為之一振,猛然坐直了起來,急迫地接過了李顯手中的捷報,興致勃勃地翻閱了起來。


    “好,好啊,如此大勝,好,好,媚娘,你看看,三萬騎而已,竟能勝得如此酣暢淋漓,當真可喜可賀啊,好!朕當重賞三軍將士!”


    高宗看得很快,瞬息間便已將捷報過了一番,大喜之下,一迭聲地叫著好,原本蒼白的麵色瞬間便紅嫩了起來。


    “若真是如此大勝,倒是可喜之事,隻是光憑這戰報,尚難堪定,臣妾以為一切還是等大軍迴歸之後再做定奪為妥。”


    武後並沒有去接高宗遞過來的捷報,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裏話外充滿著對河西軍大勝一事的不屑,當然了,阻止河西軍諸將再次晉升,也是其隱蔽用心之一。


    “這個……,也好,就再等等也罷。”


    被武後這麽一提醒,高宗自不免遲疑了起來,本來他就對河西軍壯大若此極為的忌憚,倘若再行晉升,河西諸軍的實力難免有得再次膨脹起來,這顯然不是高宗樂意見到的局麵,略一沉吟之後,作出一副為難狀地看了李顯一眼,末了還是同意了武後的建議。


    “父皇聖明,兒臣也以為此事確得慎重些才是,今大軍已東歸,再有月餘當可至安西,若是派員核查,此時出發倒正是時候,兒臣提議兵部即刻派人前去,一者可核查戰功,二者也可隨便將繳獲的戰馬護送迴關中,以利征突厥之用,此兒臣之淺見耳,還請父皇聖裁。”


    李顯多精明的個人,自是一看便知高宗在擔心些甚事,自不會出言點破,而是順著話頭往下建議道。


    “唔,裴愛卿,大軍幾時可以出動?”


    一聽李顯打算將繳獲的二十餘萬良種戰馬上交朝廷,高宗自不免有些心動,可又不好直接說要,畢竟河西軍與李顯的關係擺在那兒,直接伸手就拿,未免有搶自己兒子的嫌疑,可一者是不願見到河西軍再次壯大,二來麽,如此大規模的良種馬,高宗又實在舍不得放棄,遲疑了一下之後,便將問題拋給了裴行儉。


    “迴陛下的話,北方諸軍月內便可向朔州進發,至於京師大軍,恐還得到五月中旬方能準備齊整,若能得良馬相助,勝算自是更高。”


    裴行儉是精明人,自是聽得懂高宗話裏的潛台詞,站在朝廷首相的位置上,他同樣也不想看到河西軍規模再度膨脹,這便順著高宗的意思迴答道。


    “嗯,那就這麽定了,朕迴頭便下旨兵部,準行諸事。”


    這一聽裴行儉如此說法,高宗自也就有了底氣,微笑地點了點頭,給出了明確的指示。


    “父皇聖明!”


    高宗既已下了旨,李顯自不會有甚不同之意見,恭謹地稱頌了一句之後,又陪著高宗閑扯了一番,這才道乏迴了東宮。


    “陛下,河西軍如此悍勇,實是天下最強之師也,能得此軍拱衛河西,長安必無憂也。”


    李顯去後,因著新增二十餘萬戰馬的緣故,裴行儉也急著要重新安排後勤輜重事宜,不久便也請辭而去,可武後卻是沒走,屏退了隨侍諸人之後,話裏有話地感慨了一句道。


    “嗯……”


    高宗懼內歸懼內,卻不愚笨,自是聽得出武後這話是反語,雖說不信李顯會有謀反之心,可忌憚卻還是有的,盡管不曾開口,可悶哼的聲音卻未免稍長了些。


    “陛下,又是三月了,洛陽的牡丹此際該已是含苞了的,數年不見,臣妾頗有些念想了。”


    武後實在是太了解高宗了,這一見高宗的眉頭已然微微皺起,便知高宗對河西軍的強大已是忌憚萬分,但並不真信李顯有反心,自也就不再往下說了,這正是武後的聰明之處,畢竟有些事不能說得太過,否則不單沒有效果,反倒會壞事,這便話鋒一轉,突然提到了洛陽的牡丹花。


    “嗯,大軍出征也就是這兩月的時間,五月中旬,正是牡丹花開得最豔之時,朕便陪媚娘一道去賞花好了。”


    高宗想了想之後,到底還是覺得不很安心,也就順著武後的話頭,打定了去洛陽的主意。


    “陛下聖明。”


    武後本意也沒想著一把便能將李顯搞倒,要的便是高宗能起疑懼之心,此際一聽高宗如此說法,自是興奮不已,緊趕著便稱了聲頌,至於這個聖明到底指的是高宗疑懼李顯之心還是移駕洛陽,那就隻有上天才曉得了的……


    “殿下。”


    東宮的書房中,張柬之正埋頭公文間,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起,頭一抬,見是李顯迴來了,趕忙起了身,恭謹地見了禮。


    “嗯。”


    李顯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也沒多言,隻是輕吭了一聲,走到上首坐了下來,有些困乏地巴眨了幾下眼。


    “殿下,可是捷報一事出了甚岔子了麽?”


    一見李顯這般模樣,張柬之便已明了事情怕是真的向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可還是存了一絲的僥幸心理,這便遲疑地問了一句道。


    “嗯,還真被先生料中了,父皇並無恩旨,隻是要了馬,嘿,這還是對孤放心不下啊。”


    河西軍東歸一事上,李顯是擔足了心事的,怕就怕河西軍一著不慎,落得個傷筋動骨的結果,好在河西軍將士爭氣,大勝凱旋,這才令李顯安了心,也就想著趁機為諸將請功,卻沒想到結果真像張柬之事先所分析的那般,心中難免失望至極,倒不全是為了河西諸將不能得恩賞,而是為父子間猜忌日深而煩躁。


    “殿下,來日方長,卻也不必急於一時。”


    張柬之自是清楚李顯心中的難受,可這等天家父子間的糾葛,他也不好多說,隻能是含糊地安慰了一句道。


    “嗯。”


    在朝堂這個大漩渦裏打轉了如此多年,饒是李顯生性堅韌,心力也是有些疲了,自也不想再多談這些破事,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之後,疲憊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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