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忠全有了一個新的愛好,那就是在傍晚的望晚亭中,對弈飲茶。這主要是因為,仁安景色最美處在望龍山,而望龍山最美處,便在這望晚亭上,因為在這亭子中,往上可以看見,橙紅色的霞光;往下,則可以看見譜寫著如畫般的山水的五色湖。


    五色湖,顧名思義,就是在不同時節,湖麵將會變換不同的顏色,春天是淺綠色、夏天是翠綠色,秋天是淺黃色、冬天則是白色,還有就是湖中心,那千年不變的深藍色。而現在,正是四色湖一年之中,最美的時節——翠綠與深藍相唿應,且又譜上了晚霞特有的橙紅。


    “啪”、“啪”、“啪”一隻隻棋子在棋盤上拿起又落下,一個個不同的圖案,在棋盤上一閃而過。有人說,通過圍棋,可以探究天地的規律,宇宙運行的密碼,此話,或許不假,因為這棋盤上不斷變化的圖案,不就像極了這塊古老的大陸上,那一次次的海枯石爛、一輪輪的滄海桑田嗎?


    “有人說,聖人,以天地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賈忠全夾起一粒黑棋,微微一側,那黑棋的中心,便映出了那望晚亭外的霞光,“而你、我、他們,不正是這一粒粒棋子嗎?”


    “被聖人捏在手裏,譜寫文明的史詩。你覺得這話,對嗎?”


    “學生以為,曾經是,但現在,不是。”魏溢林夾起一粒白子,“先生讓我們有了思想,讓我們明白,我們不是聖人的棋子,而是一個個與他平等的人。”


    賈忠全上下打量了魏溢林兩秒鍾,嘴角一彎,他雖然在笑,但這笑容,卻不能讓人感覺到親善之意:“千年以前,有這麽一個人,他不忍當朝的暴戾無道,與誌同道合者一並,揭竿而起,十年飲血,終於建立了一個嶄新的朝廷,他本以為,這個朝廷,能夠實現‘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室、黃發有所養、垂髫有所教’。這時,新皇應允他,隻要他能夠西南蠻,便馬放南山,還蒼生一個太平盛世。”


    “這個人來到西南蠻,發現當地人不僅迷信,而且長期處於不尊老幼、不敬君父的原始社會之中,於是便以‘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為核心教義,創建了雪蓮教。經過數十年的努力,蠻夷皆服,風氣大為改善,但這時,帝王卻下詔,將其秘密逮捕,罪名是曲解典籍、蠱惑人心,目無君父。屬大逆不道,九族難赦。”


    “但皇帝沒有下令取締雪蓮教,而是對其教義有所修改,將忠孝排在頭位,刪去了智、義,將‘仁’抬到寰宇般的高度,又有意無意地淡化了‘信’。”


    “從此以後,這雪蓮教的教主,便都是京裏人了。”


    賈忠全雖一直在說,但棋卻一刻不停,“啪”地一聲,這一著,甚是狠辣,直接捅進了白棋的腹地:“你的心,亂了。”


    魏溢林“嗯”地應了聲,將白子隨意一放:“投子認輸。”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認輸的人。”賈忠全玩弄著手上的黑棋,雙眼的餘光,一刻不離,麵露疲色的魏溢林。


    “告訴我,你在想什麽。”賈忠全輕輕地抓起手邊的陶瓷茶杯,輕輕地轉了一圈,似乎是在欣賞杯壁的油畫,“古時,劍客對決,決定勝負的,往往並不是實力,而是心境。”


    “是。”


    賈忠全輕輕地吹了吹杯中的茶水,這白汽上升的速度,似乎又快了些。


    “黃子祥死了。”賈忠全輕輕地放下茶杯,“怎麽,連你也認為,他是我殺的?”


    魏溢林的身子,就像被雷劈中一般,猛地一震,他雖然及時堵住了驚叫,但卻堵不住,那驚慌之色,在臉上迅速蔓延。黃子祥,就是黃處長,在授銜後的第三天夜裏,便在宿舍中上吊自殺了,待他被人發現時,屍體,早已冰涼。而令人不解的是,他的房間中,也沒有發現遺書。


    黃子祥是何等人物?說好聽點,他是賈忠全的下屬,但說難聽點,他可以隨時傳喚賈忠全去談話!因為他雖然比賈忠全低一級,但他卻是直接向徐局長負責的!有權監視整個赤西南專員公署,及現在的仁安戒嚴司令部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所以說,比起已經被《戒嚴法》束縛著的何傑,黃子祥,才是賈忠全真真正正的掣肘。


    賈忠全忽然放聲大笑,他這舉動,立刻引來了十米開外的衛兵的注意,但他們剛迴過頭,賈忠全手一揮,便又讓他們迴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賈忠全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十一年了,你我雖有師生之誼,但實際上呢?我看你,每一次到我麵前來,都是如履薄冰啊!生怕我剁了你似的。”


    “我可有說錯?”


    賈忠全的眼睛,就如那高原上的雪豹似的,陰森、狠辣,又如一台x光機,將魏溢林的內心,剖切得清清楚楚,沒有半點隱蔽的空間,或者,這就是老特情人員吧,畢竟,這薑始終是老的辣的。


    僵持數秒後,魏溢林終於放棄了抵抗:“是。老師,您說得一點沒錯。”


    “那你想過,造成你這種感覺的現象,應該存在嗎?”賈忠全緊追不舍道,“或者說,你就真的認為,我單憑自己的好惡,就能決定任一下屬的生死?”


    “是。”魏溢林顫顫巍巍地說道,畢竟在一台x光機麵前,任何掩飾,都是徒勞無功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坦白。


    賈忠全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那雙豹目中的光芒,也一點點地黯淡下去,似乎是在歎息什麽,又似乎是在憎恨什麽。他的情緒很快便反應在肢體動作上,因為他的左拳,正不停地張開,又握緊,握緊又張開。再次開口時,他已經平複了情緒,隻是這聲音,也冰涼了許些:“這不怪你。我在以前徐局長,前些天見那兩個大員時,也這樣。”


    “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擁有五千年曆史的國家中,許多東西,早已根深蒂固。就是你不想按它的走,你的上級,也會扯著你這麽走,你的下屬,更會推著你這麽走。”


    “孔聖偉大,是因為他提倡‘有教無類’,倡導‘仁’,前者,讓知識不再被少數人壟斷,後者,讓生活在困境中的底層,看到了光。”賈忠全輕輕地撿起一粒白棋,“他的理論就像這白子,博愛、無私。與之相比,商君的學說,就如這黑棋,殘酷、無情。動則株連,靜則斷足。前者華而不實,後者太過暴虐,故需各取所長。”


    賈忠全將左右手的棋子捏在一齊,用一隻手抓著:“漢武外儒內法,成就天漢威名,元帝不懂,外儒內亦儒,結果天漢從此而衰。王莽更甚,直接就要建這個烏托邦,結果新朝十五載而亡。”


    “後人吸取了教訓,並將新儒學進一步發展,這才有以後的盛世。”賈忠全放下了兩粒棋子,“但接受一味藥材的好處,就得忍受它的毒性。這毒性,就是對權力的懼怕,乃至最後,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就像你們都懷疑,黃子祥是我殺的,但卻沒有人敢說,敢查一樣。長此以往,落後,實屬必然。”


    “先執政的偉大之處,就在這裏,他設置了獨立於自己的護民官。雖然這與先生著作中的設想,仍相距甚遠,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本來嘛,要按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我們早晚也能得到平等、自由。”賈忠全輕輕地抬起頭,看著那漫天的紅霞,“但現在,唉,《戒嚴法》的實施,不僅讓羅代執政拿到了更大的權力,也讓紀柱石、我,乃至你們,都嚐到了甜頭。”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除非流血,不然是無法關上的。”


    “黃子祥看得明白,他無法接受這一切,所以自殺了。”賈忠全將視線,從天空,挪迴到聽得入迷的魏溢林身上,“這就是你們要的答案,不信,隻管去查。”


    “我信。”魏溢林點點頭,但那眼神,卻甚是值得玩味,確實,就如賈忠全所言,不信,又能如何?賈忠全一句話,便能製服住這望龍山上的所有的人,盡管,他們,都比賈忠全強健,都比他更懂如何殺人。


    賈忠全也是意味深長地一笑,伸手拿起另一隻,原本擺在圓桌地上,剛才沒有用過的熱水壺,衝了壺茶,然後慢慢地倒入魏溢林麵前的茶杯當中,但卻沒有給自己倒。而是將茶壺,放迴桌麵上:“喝吧。”


    魏溢林愣了愣,呆呆地看著這杯熱氣騰騰的普洱茶,過了好一會,才雙手抓住茶杯,將其從桌子上拿起,吹了好幾口後,才將茶杯輕輕地往唇邊一碰。


    “我陪你喝。”賈忠全說著,也給自己斟了杯,旋即一飲而盡,並且特意調轉杯口,以示杯中的茶,已經一滴不剩:還是不信。


    “我要真像你所想的那樣,就不會跟你這麽多話。”賈忠全說著“啪”的一聲,將茶杯放迴茶碟上,“自殺隻是逃避,而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至於方法在哪,自己去尋,記住,隻有自己尋到的,才是真的,別人給的,都要打個問號。”


    魏溢林顫巍巍地點點頭:“是,學生謹記。”


    “走了。”賈忠全重新戴上大簷帽,在衛兵的簇擁下,慢慢地消失在步行道上,那望晚亭中,隻留下魏溢林一人,孤零零地坐著。


    “唿”魏溢林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扯開了製服最上麵的那兩顆紐扣,賈忠全剛剛的話,既是錦裏藏針,又是冷中帶暖,實在是令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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