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當看見自己的家鄉陷落時,大家都隻是哭泣,但還未至失控,因為人有兩個“家”,一個小家、一個大家。前者是家庭,後者是國家。前者沒了,人會失落、惆悵、哀傷,但還不至於迷茫,因為他們的潛意識還會安慰他們,不要怕,國家還在,一切還都能變好。


    但那第五幀,卻徹底讓眾人的潛意識,閉上了嘴。因為這第五幀,攝於長安。


    龍首原上,黑雲壓城,龍首原下,火光衝天,火光之中,不計其數的紅寶石正在煉成,這些來自幽冥的使者,匯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勢不可擋的軍團,所到之處,寸草不留。它們追著著潰逃的人們,一點點地逼近赤縣的象征——天祥宮。天祥宮,取天下祥和之意,是幾千年來,這塊土地上哺乳出的人們的最高追求。


    天祥宮前,十八麵代表赤縣十八道的旗幟正簇擁著中間的主旗,挺立在陰冷的朔風中,這些旗幟下,青年軍破虜團的三百玄清死士正在列陣,作為唯一一支留守龍首原的作戰部隊,他們將保衛赤縣聯邦的旗幟,直到生命的最後。


    無人機給了其中一名士兵一個臉部特寫,這士兵很高,長著一張帥氣的臉,狂熱的臉上還殘留著幾粒青春痘,看得出,他當上“大人”的時間,還不長,但肩上,卻已經壓上了遠沉於泰山的重擔。


    風蕭蕭兮易水寒,青年報國兮死何惜?


    魏溢林緩緩地舉起顫巍巍的手,輕輕地拍在柏韻蓮的脊背上,後者的身子仍在不斷地抽搐,袤州的陷落,已經令她的神經變得極為脆弱,如果,再讓她看見龍首原的慘狀,不知她還能否撐得住?魏溢林真的很想迴到十年之前,迴到那段狂熱的歲月,去跟屏幕中的人一起,抱起槍,死在天祥宮前,一了百了,再也不用,“享受”活下來的煎熬。


    熊熊的烈火,終究爬上了氣勢磅礴的天祥宮,一如當年攀上阿房的火焰,而那名年輕的士兵,也早已消失在洶湧的幽冥使者當中,一如幾千年來,那無數守護長安的先輩,破虜團,終歸為虜所破。熟悉曆史的人,想必早已釋然,因為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幻夢。


    後麵的節目,已經沒有看下去的必要,因為一切都已經結束。賈忠全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保住了赤西南專員公署上下八百餘員,也保住了仁安三十萬黎元,但除此之外,他也什麽都沒能保住,包括他自己的家人。他的心,跟其他人一樣,滿目瘡痍、支離破碎。


    長安的故事結束了,但郝山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賈忠全默默地站起來,理順了身上的藏青色中山服,這衣服是嶄新的,今天,他是第一次穿。在他的示意下,技術處的人卷起了四塊熒屏,同時將幾隻音響,搬到投影屏原來的位置,這樣賈忠全的聲音,便能最大限度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賈忠全踏上了半米高的主持台,用力地咳了聲,下麵的人,這才慵懶地抬起頭,他們的眼角,無不掛滿晶瑩,很些人的表情,都已麻木。也難怪,畢竟古人雲:家亡倚國,國破歸家。但現在,家和國,都不在了,他們就像一群沒有了巢穴的小鳥,在茫茫的夜空中,漫無目的地飛著。


    “我的家,在東原。”賈忠全沉聲道,“我有個老父親,八十歲。有個愛人,五十一歲。”


    場下的人紛紛安靜下來,有的不自覺地抬起頭,他們的眼神很飄,這表明,賈忠全的話,已經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賈忠全接著道:“我有個兒子,四年前娶了個媳婦兒,年三十那天,他媳婦恰好懷胎三十九周整,要沒這事,我已經抱上孫子了。”


    “徐局長曾經跟我說,可以將我的家人,接去東寧道。”賈忠全很善於調動眾人情緒,說到這,除了極個別人外,大部分人,都已經豎起了耳朵,在聽著。


    “我說不!”賈忠全用力地一擺手,神色堅定,“徐局長問我,為什麽?難道你不擔心他們的安危嗎?”


    “我說,我當然擔心。但是!”賈忠全的右手食指,用力地“砸”在麵前的空氣上,“赤西南專員公署,上下八百餘弟兄,他們的家屬,難道都能去東寧嗎?”


    “賈老頭真是個瘋子。”秦天武輕輕地捅了捅魏溢林的手臂,“連家人都可以不要。”


    “他要的是人心。”魏溢林輕輕地拍著柏韻蓮的脊背,下巴不自覺地在她的腦袋上,摩擦著,柏韻蓮的頭發,很是柔軟。


    “好些天前,家裏跟我斷了通訊。”賈忠全攤開雙手,眼角,兩滴淚水,不自覺地往下流,他的嘴唇也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現在,我們都一樣了。”


    “我們可以就這樣沉淪下去,直到老死。”賈忠全話鋒一轉,既然情緒已經調動,那麽就到了灌輸自己觀點的時候了,“但你們願意嗎?難道你們就不想重新跟家人團聚嗎?要知道,他們隻是得了病,沒有死!隻要能研發出疫苗,就能治好他們。”


    有些人點了點頭。


    “我們救下了六個教授,帶來了兩個科研團隊。加上防疫處的,我們有八個教授,有學病理的、有學細胞的什麽都有,疫苗的研發工作,隨時都能開始。難道你們一個個的,就打算這樣沉淪下去?無所作為,直到老死?”賈忠全猛地一跺腳,指著原本放著屏幕的方向,“要知道!你們的學弟,都已經能保衛天祥宮了!而你們呢?一個個的,都在這裏耷拉著腦袋!都幹嘛呢!”


    所有人都被他突然一百八十度轉彎的態度嚇了一大跳,紛紛坐直了身子,柏韻蓮也從魏溢林的懷裏抽身,抹著眼角,怯生生地看著那遠處的人。


    “我告訴你們,安史之亂時,大唐也丟了長安,但最後,不是也奪迴來了嗎?沒錯,我們現在是失去了長安,但我們還有維龍、幽遼、東寧、昆侖!赤縣還在!”賈忠全的臉上,青筋暴突,他的聲音,也隨著擴音器,而飄蕩在山穀之中,“黃處長,把旗升起來!”


    恢弘的國旗歌緩緩響起,那麵象征赤縣的旗幟,也隨著人們的歌聲一點點升起,不一會便染上了西垂的夕陽留下的,最後一束金光。


    旗幟升到頂了,國旗歌也結束了,賈忠全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隻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了沉聲道:“孩子們,記住你們的身份,你們是赤縣的公民,先生的袍澤!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無論以後的世界變成什麽樣,你們要做的,就是用生命,來捍衛這麵旗幟,隻要它還在,赤縣,就還有希望。”


    魏溢林確信,老師說了這麽久,就隻有最後這兩句話,是真真正正的肺腑之言,因為,天下大勢,合則治、分則亂,故而,保住赤縣,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老魏,你信賈老頭嗎?”


    還在為柏韻蓮的抽身而懊惱的魏溢林老久才反應過來,秦天武是在跟自己說話。


    “幹嘛,嚇一大跳的。”秦天武鄙夷地看著魏溢林。


    “老秦,在仁安找個牽掛。”


    秦天武有點吃驚,不過當他看了魏溢林一眼後,就明白了——魏溢林和柏韻蓮,幾乎成連體人了。秦天武“悻悻”地笑了兩聲,扭過頭,不再說話,在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他的姚青霞,盡管對方,已然不在。


    “我不騙你,老秦,不相信賈先生,就趕緊找個堅持下去的理由。”魏溢林那滿是老繭的手,輕輕地摸著秦天武筆挺的脊梁,“我的後背,還要交給你呢。”


    “就算特效藥出來了,他們也迴不來了。”秦天武抹了抹眼角,或許,這是他自出世至今,第一次留下男兒淚。也是,要想將幾萬萬隻感染者一一束縛,並注射特效藥,怎麽想也是得不償失或天方夜譚,因此最可能的結果,就是等這些感染者自然老死,然後軍方再去收複失地——如果軍方決定強勢反攻,那估計也就沒特效藥什麽事了。


    “但你還在呢,找個伴,還能繼續你們老秦家的血脈。”這,或許才是大夥原因相信賈忠全的真正理由。不過這麽一來,反而讓賈忠全在眾人心中的形象,高大了幾分——他,年事已高,生育能力也已幾近於無,也就是說,無論疫苗研發成功與否,他幾乎必然絕嗣。或許,這就是賈忠全刻意營造的人設——我,工於謀國、拙於謀身,光明坦蕩!


    “誰願意跟我?”秦天武像是在問魏溢林,但更像在問自己,“青霞等我,從懵懂少女,硬地等成了半老徐娘。我現在再找,要萬一哪天我迴不來了,她怎麽辦?”


    “實在不行,將這,戴在無名指上。”魏溢林點了點中山服胸口的徽章,“戴上了,就是死,也不能將你們分開。”


    “就像那些學弟一樣?”


    “對,學弟能做到的事,你當學長的做不到?”魏溢林刻意擠上了笑容,試圖將秦天武從悲傷中拉出來。


    秦天武側著頭,看著那即將消失的夕陽餘暉,內心不知,掀起了幾多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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