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


    「殿下,請進去吧。」


    光慶殿裏裏外外都是衡帝親手栽培的人,像個密不透風的銅皮桶,若是衡帝不準,議事的內容一個字都傳不出去。


    孟漁來光慶殿的次數屈指可數,追溯到最早還是前幾年他認親之時,在恢弘的殿內第一次與衡帝相認:跟全天下的父親一樣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卻又有所不同,因其掌握著絕對的生殺大權,父與子之間始終隔著一層不可冒犯的威勢。


    外殿左右皆是目不斜視的禁軍,越往裏走,孟漁的不安越發強烈,接近內殿,他微吸一口氣,在大內監的指引入內。


    孟漁一到場,剎時感受到幾道各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頭望去,全然驚訝地愣在原地,隻見除了端坐在書桌主位的衡帝,殿內還有出乎預料的三人,皆直直跪在殿前,是傅至景、劉震川,以及幾年不曾再見的張敬。


    失蹤多年的人就在眼前,他太過於震驚,顧不得殿前失儀,快速往前走了幾步,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改不了,茫茫然地喚了一聲:「師父?」


    張敬身形一頓,低下頭去。


    孟漁望一眼神色肅穆的衡帝,再是遲鈍也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他惴惴不安地跪在傅至景身旁,叩首行禮,起身時瞄一眼不過一肩距離之人,希冀對方能為他答疑解惑,但傅至景仿佛並未注意到他懇切的眼神,始終目視前方不給予迴應。


    衡帝踱步來到二人跟前,「抬起頭來。」


    孟漁顫巍巍地仰起了腦袋,衡帝比刀鋒還銳利的目光緩緩地在他和傅至景的臉龐上剮了一圈,他像是被掐住了喉鼻,唿吸都變得緊促,訥訥地喊了句,「父皇。」


    衡帝並未應他,而是指向一側的張敬,「你來認認,他是何人?」


    孟漁如實迴答,「是養大我的師父。」頓了頓,「父皇是如何找到他的?」


    「不是朕尋到了他,是他自己送上門了。」衡帝道,「張敬,把你方才說的話和文賢複述一遍。」


    劉震川麵色不忍,「陛下……」


    衡帝已然有幾分薄意,「誰都不準開口。」


    孟漁一頭霧水,看向闊別多年的張敬,他心中有太多疑竇:傅至景怎麽會在這兒?師父為何突然現身?舅舅的表情怎麽看起來那麽悲傷?


    張敬緩緩出聲。


    「奴才愧對君恩,當年陛下前往太陵祭祖,孝肅先皇後不幸罹難葬身火海,事出緊急,奴才得先皇後遺囑帶殿下出宮,又恐殿下遭賊人毒手,因此將殿下交給宜縣傅氏撫養。」


    「孟漁乃奴才為掩人耳目從一老妓手中買得的棄嬰,為的就是若有朝一日奴才身份敗露,不令真正的龍脈斷送在奴才手中。」


    所有的答案都在張敬的話語裏,分明都是最為尋常的字眼,拚湊在一塊兒卻好似怎麽解也解不開的天書。


    「是奴才偷梁換柱,將先皇後的玉環安置在孟漁身上,讓其頂替了殿下的身份入宮認親,他手上的傷疤並非東宮大火所致,而是奴才在他幼時用火塊炮烙留下的疤痕。」


    「真正的殿下腳底有一梅花烙印,乃先皇後用生前未出閣時最喜愛的梅花金簪親手印上去的,陛下隻管差人拿梅花簪比對即可印證奴才所言。」


    梅花烙——孟漁親眼見過傅至景腳底的傷疤,此時如遭雷劈,麵色倏地慘白。


    「一切都是奴才一人所為,自始至終傅大人都被奴才蒙在鼓裏,若非驟然聽聞傅氏死訊,奴才不會貿然與傅大人相見。」


    「奴才自知罪孽深重,萬死不辭,但今日有賊人慾取傅大人性命,懇請陛下徹查此事,讓九泉之下的先皇後得以安息。」


    一番驚天的言辭在雕樑畫棟的內殿久久迴蕩,孟漁像是聽了一場天橋底下最為驚心動魄的說書,隻不過這一迴他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而成了隨之跌宕起伏的書中一角。


    「傅侍郎。」衡帝發問,「你知不知張敬所為?」


    孟漁僵勁地扭頭望向傅至景,後者麵無表情,語氣無波無瀾,幹燥的唇瓣翕動間吐出六個大字,「迴陛下,臣不知。」


    「胡說……」孟漁不敢置信地瞪著眼,跪行到張敬麵前,控訴道,「你胡說!」


    張敬做好了毅然赴死的準備,根本就不敢看他,叩首,「奴才字字實言。」


    龍脈不容混淆,無論是否知情,隻要斷定孟漁冒認皇子便是殺頭大罪,他無法相信將他撫養成人的師父居然會編織這樣一個天大的謊言來誘他入局。


    他叫了張敬二十多年的師父,把其當作父親一樣看待,就在方才,他甚至在心中盤算如何為張敬擄走他一事向衡帝求情,可再次相見,張敬竟狠心到要推他上斷頭台。


    傅至景呢,他那樣信誓旦旦,可當真不知嗎?


    孟漁在張敬嘴裏得不到迴答,猛地轉身,雙手握住傅至景的袖子,剛想說話,卻先撞進了傅至景冰冷的雙眸裏,沒有笑意,也沒有往日的柔情,像一把千年寒刃,徹底劈碎孟漁的希冀。


    傅至景仍是那張令他心醉神迷的臉,卻變得那麽陌生,仿若從未與他有過丁點交好。


    他們離得好近,近到孟漁能如同往常很多次那樣仔細端詳傅至景的五官。


    「文慎的眉眼有兩分像你。」


    孟漁如墜冰窟,驚愕地鬆開握著傅至景的手,服了軟筋散似的癱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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