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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醫院像個植物一樣生長了一周。


    一周後,醫生查房時在任哲身上做了幾個小測試,又拿筆燈在任哲的瞳孔上照了半天,將電筒一關裝進上衣口袋,迴頭對李毓秀說,“可以讓病人下床試著走兩步。”


    任哲將眼睛睜開了一個縫——他隻能睜這麽大,兩片眼瞼已經嚴重下垂。


    他看到醫生轉身走了出去,而李毓秀正盯著他的臉,他想衝她笑一笑。


    一咧嘴,順著嘴角流出了一汪口水。


    李毓秀皺了皺眉,抽出桌上的紙巾要給他擦掉。


    紙巾剛送到任哲麵前,他卻將脖子一彎,扭向另一邊。


    就連他那半開不闔的眼,也緊緊閉了起來。


    李毓秀細微的表情變化使任哲的心裏驀然騰起了一抹悲哀,伴著涼涼的心痛。


    以他現在的情況,即使卑微的活下去,康複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這個醫生早已斷言。


    久病床前,有對人性最大的考驗。


    這個問題他一直不敢去想,也不願麵對。


    但現實終會越來越近,直到擺在麵前。


    他算是廢了,徹底的廢了。


    但李毓秀沒有。


    她還年輕,依然貌美,她的生活還有無限可能。


    但他,隻會成為她的累贅。


    “任哲”


    他聽到李毓秀輕聲的叫他。


    他收起思緒,轉過頭睜開了眼。


    “剛才醫生的話你聽到了沒?”,李預習臉上帶著牽強的微笑,“我們下床試不試好嗎?”


    任哲點點頭。


    李毓秀趕緊放下了病床一側的扶手,把一雙新拖鞋放到了床前。


    “來,我扶你起來。”,李毓秀將床板搖起了一些,抱著任哲的上半身使勁一拉,他便鬆鬆垮垮坐了起來。


    “你坐好了啊。”,李毓秀又抓住他的兩條腿往外拉,將他整個人慢慢挪到了床邊,又俯下身去,將拖鞋給他穿好。


    抬起頭來的時候,李毓秀的臉紅有些腓紅——她其實並沒有多大力氣。


    “好了,現在抱著我的脖子,慢慢的站起來。”,李毓秀說著背過身半蹲下來,雙手扶膝挺直上身,留給他一個背影。


    她將衣袖拉得很高,超過了手肘,露出了那排刺青。


    任哲慢慢將雙臂前抻,搭在了李毓秀肩上,她溫暖的手立即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將他的身體向她的方向一拉,同時雙腿用力蹬地。


    借著李毓秀的力,任哲慢慢繃直了身體,一寸一寸從床上站了起來。


    “能站得住嗎?”,等任哲完全站到了地上,李毓秀扁過頭問。


    “別動。”,任哲嘴裏含混不清。


    李毓秀不動了。


    任哲慢慢將手臂彎曲,將雙臂交織在一起,從身後抱住了李毓秀。


    他的頭輕輕的垂下,臉貼在了她的肩上,爾後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


    “鬆開吧。”,他發出一串鼻音。


    李毓秀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將身子往前探出了小半步。


    任哲的雙臂從李毓秀身上滑下,定定的立在那裏。


    “太好了。”,李毓秀旋即轉過身來,看到任哲沒有歪過去,不禁喜上眉梢。


    但任哲卻在此時心裏一驚。


    他的一條胳膊正在不由自主向小腹伸去,肩膀也像是抽住了一樣變得一高一低,兩隻手上的手指彎得像鶴嘴鋤一樣,將拇指包裹在掌心。


    他一緊張,邁出一條腿向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走出去,全身都像是抽在了一起。


    他的腦海裏劃過了一個鏡頭——春晚上帶兩個徒弟行騙的趙本山。


    他現在走路的姿勢,就是那樣,但一點都不搞笑。


    李毓秀在一旁看得清楚,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失落。


    任哲又羞又惱,他咬了咬牙,試著去邁另一條腿。


    但那條腿卻像是在關節上打了個螺絲,怎麽邁也邁不出去。


    任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著那條邁不開的腿狠狠錘了幾下,李毓秀一看急了,上去拉開他說道,“你幹嘛。”


    任哲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好一會,他抬起頭含混了一句:“出院吧。”


    出院那天正好是六一。


    醫院旁邊的附小彩旗飄飄,廣播裏放著輕快的歌曲。


    任哲突然有些想家,二十年前他過第一個兒童節的時候,媽賣了一桶雞蛋,給他買了一本《格林童話全集》。


    那本書現在還完好的放在家中的櫃子裏,可是人呢……


    任哲又迴到了那棟鬧鬼的樓裏。


    房間剛粉刷完不久,還殘留著一些刺鼻的氣味。


    李毓秀把任哲扶到上床,這時門外響起“咣咣”的敲門聲。


    打開門,田細娥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門口,一雙枯枝一樣的幹手無處安放。


    “聽說你們來了,我老婆子就趕緊來看看。”,她說著朝裏麵探了探身。


    “進來吧田奶奶。”,李毓秀麵無表情,身子一錯,把田細娥讓了進來。


    田細娥像是有些怕,走到臥室門口就停住了,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任哲,突然就一吸鼻子,哭出了聲來。


    “都怨我,都怨我,要不是我貪小便宜采什麽野蘑菇,也不至於把孩子害成這樣。”


    老了的人容易留鼻涕,一哭鼻涕就下來了。


    任哲看著田細娥伸出手掌在鼻子上抹了一下,從身邊抽出張紙遞給了她。


    “飯很好吃。”,任哲嗡嗡的說,“如果可以,再做一次吧。”


    田細娥嚇了一跳,轉過頭手足無措的看著李毓秀。


    李毓秀看著任哲,不知道在想什麽。


    “明天可以嗎?”,任哲說。


    “想吃就給你做。”,李毓秀突然柔聲道。


    其實關於中毒的事,李成剛已經跟任哲說過,剩下的飯裏根本沒有毒,毒藥的成份在他的碗裏。


    他記得當時幾隻碗摞在一起,飯還是他盛的。


    他給所有人都盛好飯,才給自己盛了一碗。


    這中間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但為什麽中毒的偏偏就是他呢?


    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


    當然現在已沒有必要再去想了。


    當他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他想,也許揮手之間,所有的一切,留戀的或痛恨的,希望的或厭倦的,都終將過去。


    隔日上午,曦光微露,李毓秀便提了隻籃子下了樓找田細娥去采蘑菇。


    倒不是她勤快,天還沒亮的時候田細娥就來敲了三次門了。


    人老了瞌睡就少,心裏有點什麽事越是睡不著。


    她昨天答應給任哲再做一頓蘑菇燴麵片的。


    而且她拍著胸脯保證,這次絕不會有毒。


    等到樓道的動靜消失的時候,任哲慢慢從床上爬了起來。


    幾天裏,他生出了一些力,開始能夠操控身體。


    但身體卻定格在了那種呆板的病態——像是中風後的病人,但比那更加嚴重。


    走路的時候一條腿拖地,每走一步,四肢便會不和諧的擺動;手指更加彎曲,哪怕拿起一支筆都要大費一番周章。


    他一步一步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裏的那個自己:肩膀一高一低,脖子偏向一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還有眼睛,無力的眼瞼半開半閉,就像一個夢遊的人。


    他用兩手夾著手巾放進洗臉盆裏擺濕,在臉上認真的擦了一遍,連同脖子和耳朵後麵。


    咬開牙膏蓋子吃了些在嘴裏,夾起牙刷刷了半天,把嘴伸到水龍頭上漱了口,又小小喝了幾口。


    昨夜那些藥讓他口渴,嘴裏還發苦,但他不敢多喝。


    頭發還有些亂,他隻能拿手指勾一勾。


    迴到臥室,他整理了一下,打開衣櫃,從裏麵拿出一隻手表一件毛衣。


    手表是當初李毓秀送給他的那隻。


    毛衣則是上次火災過後李毓秀搶救出來的袁媛送給他的那件。


    這倒不是對袁媛念念不忘,隻是他聽說這個時節那邊還有些冷。


    戴手表和穿毛衣花去了他二十分鍾。


    之後他從李毓秀的包裏偷了五百塊錢。


    一切準備就緒——這就是一切。


    他站在窗前,最後看了李毓秀一眼。


    再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了,但他捱不過這幾天。


    從他開始在李毓秀眼前抽著嘴角流口水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像是在數時間。


    別了,李毓秀,若是有緣,下輩子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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