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那天,天空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壓抑的氛圍籠罩著整個殯儀館。盧卡斯正如他所言,準時出現在了現場。他此次前來的目的單純而直接——親自送別那個已經逝去的人,並親眼看一看那人的遺像。


    阿爾瓦與盧卡斯並肩而行,兩人皆身著一襲肅穆的黑色西裝。今日的盧卡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成熟,那是經曆過無數風雨後的沉澱。當他們一步步走近赫爾曼的遺照時,在場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了他們身上。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著所有人的麵,盧卡斯並沒有如常人那般對逝者鞠躬行禮,而是麵無表情、神色冷漠地將手中精心準備的花束輕輕放置在了赫爾曼的墓碑之前。這一舉動瞬間引起了周圍人們的竊竊私語,各種猜測和議論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一向以溫和形象示人的阿爾瓦突然轉過頭去,用他那雙原本充滿慈愛的眼睛惡狠狠地瞪向那些正在交頭接耳的人們。刹那間,所有的聲音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一般,戛然而止。因為大家心裏都清楚,盧卡斯不僅是聲名遠揚的小洛倫茲,更是阿爾瓦最為器重的得意門生,是隻屬於阿爾瓦一個人的驕傲。如今,能夠有資格陪伴在盧卡斯身旁的,除了他的親生母親之外,便唯有這位與他朝夕相處多年的恩師了。


    “盧卡斯。”


    母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在此刻盧卡斯的眼眶一熱,所有的質疑聲,諷刺聲,他從來沒有往自己的心中帶過,可是現在,聽見媽媽的聲音,還有老師維護自己的聲音,他的內心像是被一片鋒利的刀片,一點一點地切割著,這種疼痛,這種占據內心的疼痛,無法言喻。


    他低著頭走到母親的身前,在母親要準備說些什麽的時候,盧卡斯一下子抱住了她,女人聽見盧卡斯難過的聲音。


    “媽媽……媽媽,媽媽!”


    一聲又一聲,她衣服的袖子被握得生皺,這個時候,他終於是哭出了聲。


    這個從來沒有因為任何挫折和困難哭過的孩子,在為母親解決掉了自己的另外一個親人之後,放聲大哭。


    身為母親的她,當然知道盧卡斯是因為什麽事情哭的,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地抱住了盧卡斯,像是小時候,一點一點地拍著他的肩膀。“我的盧卡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你是媽媽的驕傲。”


    盧卡斯·巴爾薩克,從今日起易名為盧卡·巴爾薩。


    從此之後,巴爾薩克家族不複存在,唯一存在的隻是那個屬於龐大家族的秘辛。


    盧卡和媽媽告別,這告別以後,盧卡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又見到眼前這個看上去稍微有些憔悴的女人了,她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了,她付出了自己的時間,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付出到最後,甚至是快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


    他小時候不明白,媽媽為什麽不離開,現在才知道,要是媽媽離開的話,就不能支持他的夢想,不能支持他研究出這個世界最偉大的機器的夢想。


    於是媽媽選擇留在了巴爾薩克家族,用盡自己的一切努力,隻為了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優秀。


    就像很多人說的,盧卡斯可以沒有父親,但他不能沒有母親,而後才是老師。


    人生之中,恩師的存在確實給予了盧卡斯很大一部分的成長,但是說到底,耀眼的小行星,在麵對無盡的黑洞也隻能逃離,而擋在它身後的其它行星們就必須接受被黑洞吞噬,殺死,直到死亡的這個過程。


    這個過程無疑是極為漫長且令人備受煎熬的。每一個人都滿心期盼地等待著盧卡斯成長為一名出類拔萃之人,但卻沒有任何人察覺到,此刻站立於他們眼前的,不過隻是個稚嫩的孩童而已——一個甫一降生便承載了所有美好願景與期望的孩子。


    盧卡斯啊,不知你能否清晰地望見那專屬於你的璀璨未來?那些飽含著溫馨祝福話語的殷切祈願,最終都會在你真正蛻變成盧卡·巴爾薩之際,如潮水般源源不斷地朝你湧來。


    實際上,當眾人獲知了赫爾曼竟是個終日沉溺於酒精、不可自拔的酒鬼這一真相時,並且了解到其死因竟也與飲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之後,在場的這些賓客們態度瞬間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他們紛紛覺得盧卡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並無不妥之處,畢竟像赫爾曼這般品行惡劣、一無是處的人渣敗類,著實不值得讓盧卡對其抱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期待之情。


    在眾人眼中,赫爾曼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之人!他們憤憤不平地議論著,覺得這個人就該從那暗無天日、陰森恐怖的地獄裏掙紮著爬出來,向被他無情漠視的妻兒跪地賠罪。


    因為在大家看來,關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本就是身為一個丈夫與父親最基本的責任啊!然而,又有誰能真正理解盧卡和他媽媽所承受的那種長時間無法言喻的忽視和錐心刺骨般的痛苦呢?


    唯有親身經曆過這般折磨的盧卡母子倆心裏清楚得很:她們早已不再需要那個所謂的“父親”來贖罪了。


    畢竟,對於一個滿嘴謊言、毫無誠信可言的騙子來說,他嘴裏吐不出半句真心實意的話。曾經遭受的傷害如同沉重的枷鎖,牢牢束縛住了這對可憐的母子。


    而如今,能夠勇敢地擺脫過去的陰霾,掙脫那無形的桎梏,重新擁抱生活,已然是一件極其艱難且不易之事。


    葬禮結束後,盧卡心情異常煩躁,他粗魯地將那束縛脖頸已久的領帶一把扯下,然後像丟棄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一樣隨手扔到了一旁。接著,他快步走向窗邊,用力地拉開厚重的窗簾,讓夜晚清冷的月光和微風肆意湧入房間。隨後,他重重地躺倒在了阿爾瓦那張舒適的沙發上,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外夜空中閃爍著的點點繁星。


    不知從何時起,世間開始流傳這樣一種說法:人死後將會化作天上的星星。


    每當想起這個荒謬絕倫的言論時,盧卡便覺得可笑至極,但同時又難以抑製內心深處湧起的悲傷與痛苦,以至於不得不緊閉雙眸來逃避現實。


    整整一天下來,他的眼眶早已因為過度流淚而變得酸澀不堪。


    平日裏,對於那個令無數科學家夢寐以求、試圖破解其奧秘的永動機,盧卡總是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和無盡的探索欲望。


    然而此時此刻,即便是麵對如此具有挑戰性的科學難題,他也提不起絲毫興致去思考和鑽研。


    就在這時,阿爾瓦邁著略顯踉蹌的步伐走了過來。


    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隨著他的靠近迅速彌漫開來,很顯然,他喝了不少酒。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徑直走到了盧卡的麵前,並緩緩地朝他伸出一隻寬厚溫暖的手掌。


    在盧卡的心目中,他的老師——阿爾瓦,向來都是一個無論在學術成就還是個人品德等各個方麵都堪稱卓越非凡的人物。


    所以,當看到老師向自己伸出援手時,幾乎是出於本能反應,盧卡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輕輕放置在了阿爾瓦的手心之中。


    兩隻手觸碰的瞬間,彼此的體溫仿佛通過掌心傳遞給了對方。


    盧卡微微側過頭去,刻意避開了阿爾瓦的視線,因為此刻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眼前這位既是恩師又是摯友的男人。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阿爾瓦竟然突然彎下腰,一把將他緊緊抱入懷中。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盧卡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異樣之情。


    “阿爾瓦?”


    阿爾瓦那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宛如一片輕柔的羽毛,緩緩地落在了盧卡寬闊結實的後背上。


    此時的阿爾瓦已經喝下了不少烈酒,但令人驚奇的是,盡管酒精在他體內肆意流淌,他的腦海裏卻始終清晰地記得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就在今日那場莊嚴肅穆的葬禮之上,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捕捉到了小洛倫茲那張滿是愁容與哀傷的麵龐。


    那個曾經陽光開朗、笑容燦爛如同春日暖陽一般的少年,此刻卻被沉重的心事緊緊纏繞,以至於那雙原本明亮動人的眼眸,由於過度的哭泣而變得紅腫不堪。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一朵嬌嫩脆弱的鮮花,再也無力承受風霜雨雪的侵襲。如果不能及時尋找到一塊堅如磐石般可靠的庇護所,來抵禦這漫天飛雪和凜冽寒風,那麽這朵花兒恐怕將會就此凋零、香消玉殞。


    正是懷著這樣一種想要保護小洛倫茲的近乎荒唐的念頭,阿爾瓦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將眼前這個可憐的孩子擁入懷中。


    當他聽到盧卡在耳邊輕聲唿喚著自己名字的時候,阿爾瓦那雙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捧住了盧卡那精致的臉龐。


    刹那間,盧卡隻覺得有幾滴溫熱的液體,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接連不斷地滴落在自己的臉頰上。


    甚至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句充滿關切與撫慰的話語便已搶先從阿爾瓦的口中脫口而出:“不要難過,我的小洛倫茲……”


    他的心情並不低落,因為有阿爾瓦那溫暖而貼心的安慰相伴左右。


    實際上,這種情況完全出乎盧卡的意料之外。


    在那場莊嚴肅穆的葬禮之上,不少人企圖向盧卡敬酒勸飲,但他們全都未能如願以償——每一次,都是阿爾瓦挺身而出,將那些遞過來的酒杯一一攔下。


    毫無疑問,阿爾瓦兌現了他曾經許下的諾言。


    還記得在此之前,阿爾瓦鄭重其事地對盧卡做出過一個承諾:“無論你遭遇何種艱難險阻、麵臨怎樣的困境與麻煩,隻要有我在,作為你最為信賴的老師,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你的身前,為你遮風擋雨,抵擋世間所有的風霜雨雪,引領著你一步步邁向那溫馨舒適的溫室之中。”


    當初聽到這番話語的時候,盧卡僅僅認為這不過是老師用來哄騙小孩子以及那時尚且懵懂無知的自己的說辭罷了。


    然而,此時此刻,直至這片璀璨浩瀚的星空如同明燈一般照亮了他的眼眸之際,他才恍然驚覺,原來阿爾瓦所言非虛。


    於是,盧卡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緊了阿爾瓦,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的依賴和信任都傾注其中。就像一個孩子依偎在自己最親近之人的懷抱裏那般,盧卡緩緩地將頭輕輕地倚靠在阿爾瓦寬厚堅實的肩膀之上。


    “老師,您今天,是不是喝醉酒了呀?不然,怎會如此失態地落淚呢?您向來不會因我們這些學生而哭泣的呀,您隻會看著我們取得進步時展顏歡笑。”


    盧卡緩緩鬆開緊緊擁抱著阿爾瓦的雙手,接著,他輕柔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阿爾瓦那微微下垂的嘴角輕輕向上提拉,試圖營造出一抹笑意。


    然而,這一次盧卡顯然失算了,因為此刻的阿爾瓦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頭腦清晰、神誌清醒。


    就在盧卡充滿疑惑與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阿爾瓦慢慢地站起身來。


    隻見他動作優雅地抬起手,穩穩地握住了盧卡的一隻手。


    緊接著,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阿爾瓦竟然俯下身去,在盧卡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個熾熱無比的親吻。


    “我心裏跟明鏡似的,非常清楚自己究竟應該怎麽做,盧卡。”阿爾瓦直起身子,雙眼凝視著眼前一臉驚愕的少年,鄭重其事地說道。


    “或許……你也大可以權當是您這位平日裏嚴謹端莊的老師今兒個真的喝醉了酒吧。畢竟,此時此刻的他,滿心滿眼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心甘情願地化身為那個隻為他心愛的小洛倫茲而傷心垂淚之人。”


    他隻想要在這個時候,以最誠摯的感情,告訴他的小洛倫茲,你的老師,不止是想要和你共享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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