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皇帝是不會喜歡這種命數的。他也絕不會與叛逆爭論權力崩塌的責任問題。與其內耗自己,不如指責他人。皇帝厲吼著罵出了最尖銳,最嚴厲的指責:


    「忘恩負義!數典忘祖!與國同休的公府,居然出了你這樣的逆賊;我朱家什麽時候虧待過你,你恬不知恥,要行此不道之事!穆氏十八代的先祖,在地下也不容得你,人而無禮,胡不遄死!你,你要行此司馬昭之事……」


    說到一半,真君的聲音隨之喑啞,隻有唿唿的喘息,顯然是病情又在進展,連神智也再難維持。不過,狠辣不在話多,雖然隻是有氣無力的寥寥幾句,卻說得穆祺麵色微變,大受刺激。


    自然,他並不在乎什麽數典忘祖的斥責,但所謂「司馬昭之事」、「國公府出逆賊」的指控還是太過分了,政治殺傷力比一切辱罵都更加厲害,實在無法容忍。他斷聲開口:


    「陛下指責我,我不敢迴駁。但我可以向陛下作保,我從始自終,絕沒有半點圖謀皇位的意思!若有違此誓,天厭之,天厭之!」


    政治的陰謀詭計走到現在,大概區區一句誓言已經抵不了什麽了。但身為穆國公世子——不,「謫仙人」,向天發出的毒誓,卻莫名有一點分量。修道多年的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大概也不能不信上幾分。


    他喘著氣出聲,語音已經含混:「你,你到底想謀求什麽……」


    「我不想謀求什麽。」世子道:「陛下不是相信命數麽?那我就明說了吧,我手持這本『神書』到此,正是為了聲明的意旨——皇帝的天命已經終結,皇權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受命來終結這以天下奉一人的獨治體係,而並非與陛下這一家一姓為敵。無論皇位是姓朱,姓趙,還是姓博兒隻斤,結果都不會有任何的區別。或者說,恰恰因為陛下姓朱,我還不能不有所假借……」


    他緩緩唿吸,垂頭以長袍遮擋麵部可能有的一切表情,隔絕外界的窺探:


    「我知道陛下恨毒了我,念念不能釋懷。但就算沒有外人從中插手,一切都任由皇室擺布,難道大安就能千秋萬代,永久延續下去麽?陛下既然喜歡窺探未來,那我不妨坦然告知——即使我束手旁觀,全無動作,大安也不過就是七八十年的壽數了;到時候天崩地裂,女真南下,就不再隻是區區的改朝換代,而是神州陸沉、中原腥膻,亡天下的大事!別的不說,五胡亂華之後,西晉司馬家是什麽樣的下場?我恐怕陛下子孫的境遇,要比司馬氏慘上千百倍不止!」


    「天下基業不是陛下一人的基業,是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的基業。要是真的戀權不防,淪落到子孫夷滅、香火斷絕;後世歸為胡虜,漢家衣冠亦不能保全的地步,陛下千秋萬歲之後,有何麵目見高皇帝於九泉?!」


    「你,你也有臉提高皇帝……」


    「我怎麽不能提高皇帝?」穆祺厲聲道:「陛下既然知道我手持天書,難道就真以為我沒有雷霆手段嗎?我為什麽要苦心經營,與陛下虛與委蛇到現在?無非是因為高皇帝驅逐韃虜、光復中華的功業不能抹殺,所以千方百計,總要為高祖保存血裔!陛下一意孤行,則子孫必不能保全;如果我的謀劃成功,或者還有一線的希望。孰輕孰重,聖上也應該能夠明白。」


    這一句話聲色俱厲,既是強力迴駁,也是發泄多年以來投鼠忌器的鬱氣——現代人最擅長的其實是掀桌子,但因為種種顧忌、條條約束,他卻不能不在朝廷這趟渾水中和光同塵,勉力適應封建時代扭曲而壓抑的體係。如今被反覆質問,終於暢所欲言,一瀉心結:


    就算以私恩而言,他費盡心機保一份長久平安,也算對得起朱家賜予穆國公府的恩典了!


    也不知是義正詞嚴,無力迴話;還是理智渙散,再也不能理解外界的信號。心聲通道中含混的額了幾聲,終於歸於沉沉的寂靜。至於皇帝最終的心緒,大概亦隻能求之於茫茫大荒了。


    穆祺深深嘆一口氣,再次拜了下去。


    ·


    半個多時辰之後,李時珍終於匆匆趕到了現場,滿頭滿臉猶自是灰塵僕僕。他推開眾人入內,伸手在皇帝的鼻端試了一試,隨後在手腕上搭了片刻,麵色悚然而變。他迴頭望向匍匐在地的眾人,慢慢搖了搖頭。


    剎那之間,閣中哭聲大作,竟仿佛連宮殿都在震動!


    第149章 料理(下)


    相較於前麵幾迴試探性的哭泣, 這最後一次的嚎啕最為激烈,也最為真切;諸位重臣早就做好了準備,先前雖爾趴伏在地烘托氛圍, 卻暗自收聲低頭,悄悄地節省體力;甚至找太醫要了紅棗與參片,含在口中調養精神。等到皇帝龍馭上賓的消息一出, 立刻自投於地, 捶胸頓足,嘶聲竭力的嚎啕了起來!


    這樣全身投入、拚盡力氣的哭法, 禮法謂之「擗踴」, 正是大臣為國君哭靈的禮節,真正是悲哀不能自已, 要在痛苦中暈厥當場,隨先帝一起去了的陣仗。但如此陣仗畢竟不能持久,等到幾位年老的重臣哭得滿臉漲紅氣喘籲籲, 人參效力已經再難支持,當頭的閆閣老許閣老見好就收,立刻撲過去扶住了同樣搖搖欲墜的裕王, 哀聲勸慰:


    「皇上!皇上還是要節哀順變, 保全龍體才是。天下這麽多的大事,都要皇上一一裁奪!」


    聽到這一句「皇上」,其餘伏地哭靈的人渾身一抖, 忍不住抬起頭來, 看著白髮散亂的兩個老頭。說實話,中樞重臣共事多年, 彼此間未必沒有齟齬;但事到臨頭,還是不得不從心裏頭服這兩位老前輩——怪不得人家能宦海沉浮幾十年不倒, 你看看兩位多會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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