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安穩了幾十年的重臣來說,這其實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所以大家都默然了。


    大概是見在場氣氛實在過於凝固,還是長袖善舞的許閣老出聲安慰了一句:


    「李兄何必如此杞憂!以聖上的口諭,所謂籌辦泰西事務的衙門,不過也隻是臨時的安排而已,將來自然另有安排。」


    「臨時的衙門。」李句容搖一搖頭:「少湖何必自欺呢?按皇上的意思,日後征戰什麽西班牙、葡萄牙的事務,多半就由這個衙門統領了。幾位應該知道,這樣的衙門,是將來能輕易裁撤的嗎?」


    ——當然不能啦!


    他這話一出來,其他幾位閣老猶可,倒是綴在後麵默不作聲的世子忽然抬頭,不覺多看了李閣老一眼,神色頗為古怪:


    臨時設置、統合軍務、由皇帝親信的大臣組成,隻向皇權負責——這不就是軍機處嗎?


    隻能說古往今來所有皇帝試圖集權的手腕都相差無幾,讀歷史讀多了總會有莫名其妙的即視感,也不知道誰該向誰付版權費。但以過往的經驗來看,這種名義上隻是「臨時」的機構往往一臨時就會臨時個幾百年,直到將正式的六部徹底架空,把軍權財權侵奪幹淨為止——這個趨勢往往是不可阻遏的。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即使沒有軍機處的經驗作為提示,大家也知道飛玄真君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所以李句容嘆了口氣:


    「其實衙門不衙門也沒有什麽,但兵鋒驟起,總是叫人惶恐……」


    他迴頭看了一眼穆氏,隨即微笑:


    「……當然,有世子的火器在,攻堅克難總是不成問題的。但天下的事情,並不止勝敗二字……」


    總歸是在外人麵前,李句容點到為止,沒有說出什麽「百戰百勝而國必危」之類的喪氣話。大家點到為止,彼此都能默喻了。


    ·


    佇立等候片刻,小太監們終於將車轎喚了過來。西苑不能騎馬,所以眾人隻有冒雪走出角門,彼此告辭後上轎。


    在落下轎門之時,穆祺特意往外看了一會,目光自閆分宜及許少湖的臉上掃過——在大安中樞混上高位的人,多半都能有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撲克臉;但他到底與幾個老登相處了這麽久,隱約也能猜出撲克臉下的一點心思:在一番攀談之後,閆閣老許閣老先前因為內閣膨脹權力擴張的那一點喜悅已經蕩然無存了,搞不好也因此生出了什麽別樣的憂慮。


    ——【儒家士大夫果然還是不能小覷啊】


    穆祺默默注視,心中隻隱約迴蕩著這一個念頭。


    ·


    的確是不可小覷。如果以職權來看,李句容兼管的戶部其實並不會在此次機構調整中受什麽衝擊,所以猶豫吞吐許久,並不是因為李棉花利益受損後的抱怨,而是出於某種士大夫的直覺,本能所提出的警告。


    當然,或許是因為思慮不夠充分,又或許是在宮中不能暢所欲言;李句容僅僅隻能在言談中含糊其辭而已。以他數十年磨礪出的政治直覺,可能是真在皇帝躁急刻深的軍事動作中嗅出了什麽風險,但恐怕至今也沒有想明白這個風險具體的所指,僅僅隻能以含糊的聖賢經典來指代而已。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先行者必然麵對的無知之幕。


    但作為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穆祺可是相當明白這場風險的緣由,亦不能不讚嘆這種本能的敏銳——李閣老的猜想毫無差錯,對於大安朝廷,乃至整個封建皇權而言,大規模的戰爭的確是很危險的。


    ——喔,這裏並不是說的什麽傷亡消耗之類;實際上,在技術革新取得了對敵人的空前優勢之後,戰爭的損耗大大降低,搞不好還能倒賺一筆(有上虞及中倭海戰為例),老登說不準就是看到了這個新奇的變故,才陡起雄心,慨然有吞吐宇宙之誌。可有的時候吧,最大的風險還真未必是這點小錢。


    戰爭是國家機器最為暴烈的舉動之一,戰爭的規模越大,所動員的人力也就越大;戰爭的烈度越高,對人力質量的要求也就越高。換言之,一旦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工業戰爭,朝廷就不能不將最底層、最窮困、最無所歸依的貧民發動起來,教會他們使用武器、遵守紀律,個別聰明點的搞不好還能認兩個字甚至讀幾本書;然後他們踏上戰場,習慣殺戮,見識到整個國家機器最強力也最脆弱的一麵,被殘酷的現實手把手教會權力的邏輯……


    等這批人走下戰場,你覺得他們會做什麽呢?


    過於腐朽而保守的體製是不能搞動員的,因為它根本就控製不住動員出來的力量。先進的製度可以斬斷鎖鏈讓人再做迴人,落後的製度要是斬斷了鎖鏈——那從地府裏爬出來的奴隸能把它給活吃了。


    「倒置幹戈,覆以虎皮,示天下不復用兵」,聖人不言兵事,此之謂也。


    所以說,作為與封建皇權相終始的意識形態,儒學還是相當之牛皮的。歷代先賢苦苦勸誡君王不能擅動幹戈,其實也不全是為了所謂儒生文官的利益,多半還是為皇權本身的穩定考慮。這樣陰冷的算計當然不好明說,所以隻能用各種道德語錄乃至天象示警來重重包裝;但無論怎麽樣,有一點卻應該是各位儒學名士的共識:


    如果真進行了大規模的動員,那搞不好就會放出什麽大爹來。


    在這一點上,李句容的擔憂可以說是切中要害,目光長遠而籌謀深刻,絕非迂腐的道德說辭。要不然也不能在頃刻之間打動老奸巨猾的兩位閣老,乃至於引發情緒上難以揣測的波動……在暫時擯棄了權力的迷狂之後,這倆老頭的智商再次占領高地;幾十年的聖賢書到底沒有白讀,他們恐怕也意識到了同樣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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