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龍少陽又是訝異又是釋然,又有幾分佩服,心道原來這位祝家小姐竟是據此推測自己和姿姿郡主相識,其實她並不知其中內情,方才自己實是多慮了。


    念及於此,他心中疑慮陡消,不由一片寧靜。又想著她觀察入微,見微知著,這份玲瓏心思實非常人所及,也暗自敬佩不已。轉念又一想,自己和姿姿郡主豈能算是相識,此身此貌,那日壽宴之上彼此也是初見,雖然早已知道對方的存在——一時間,思緒百轉千迴。


    沉吟片刻,龍少陽坦然一笑,道:“多謝祝姑娘為在下釋疑。不過姑娘所說既對也不對,其中情由經過、來龍去脈,待他日時機成熟,龍某必定原原本本、毫無保留說與姑娘知曉。可眼下……請恕龍某無法迴答姑娘。”


    “誰要你迴答了?若是我想知道,那日城西賽馬之時便會要你言說了。”祝溪冰爽朗一笑,折迴座椅坐了,笑道:“本姑娘既不願強人所難,也不願自尋煩惱。我那信佛的姐姐常說,佛家有過去、現在、將來三世諸佛,小女子慧根淺薄,隻能看到現在之佛。”


    龍少陽被她逗得一樂,笑道:“現在便在這杯酒中。祝姑娘,請!”說著舉杯飲了。


    祝溪冰也是一飲而盡。她本不勝酒力,兩杯下肚,酒氣上湧,兩頰微紅,好似荷花初綻,嬌豔萬分。


    便在此時,突聽一陣“嗒嗒”的急促腳步聲,有人自樓下拾級而上,來至門外,輕輕敲了兩下。祝溪冰應了一聲,房門開處,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了進來,那人恭敬施禮後徑直至祝溪冰身邊耳語幾句,見她點了點頭,便又匆匆去了。


    待那人走後,祝溪冰笑道:“龍公子,那日陛下壽宴之上,公子文才武略驚豔四座,一時轟傳洛城,不知有多少人仰慕公子之才,盼得一見。眼下便有一位求賢若渴之人,很是欣賞公子,不知公子可願一見?這人對你……和我很是重要。”說完臉色一紅,低下頭去。


    龍少陽還未答話,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仔細辨去,輕重有別,當是兩個人一前一後緩步而來,接著便聽一陣爽朗笑聲,中氣十足,語音洪亮。笑聲之中,兩個人推門走了進來。


    前麵那人四方大臉,棱角分明,一身華服更顯威嚴之氣,卻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者。後麵跟著一個十分高大的年輕人,身著勁裝,威風凜凜,一雙大眼進來後便精光四射,環掃四周。


    龍少陽右手微微一緊,心道:“原來是祝丞相和他的幹兒安靜思到了。”


    來人正是祝雲雀和安靜思父子。


    祝溪冰當即站起身來,一臉歡喜之狀,撲到前麵那人懷裏,嬌笑道:“爹,你來啦!”神色之間,宛若垂髫小兒。


    祝雲雀輕拍她的手臂,嗔道:“又在胡鬧什麽?嗯?……竟然背著爹偷偷喝酒,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都怪爹平常太嬌慣你啦!”


    祝溪冰嘴巴一撇,手臂放開父親,委屈道:“爹就會冤枉女兒,女兒喝酒是真,卻沒有有意背著爹。”


    祝雲雀笑道:“好啦,爹又沒有真的責怪你。又哭又笑,好似三歲小兒,當著外人的麵,也不怕醜。”說著看向龍少陽,微微一驚,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祝溪冰登時眉開眼笑,道:“爹,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龍少陽龍公子。”


    龍少陽站起,躬身施禮,道:“草民龍少陽,見過相爺。”


    祝雲雀連忙伸手虛扶,笑道:“原來是那日陛下壽宴之上拔得頭籌的龍少俠,怪不得老夫一見,便覺有三分眼熟,似曾相識。少俠才藝身手,機智謀略,連陛下都讚賞不已,老夫也很是欣賞,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龍少陽忙道:“相爺過獎了。晚輩得勝,實屬僥幸,若不是令愛半路殺出,說不定在下早就敗在這位安兄手下了,還談何後來的拔得頭籌。”


    一席話說得眾人笑了。


    祝雲雀笑著上下打量龍少陽,見他劍眉星目,容貌清秀,又想著當日壽宴之上這年輕人的文才武技,頓時大起愛才之心,說道:“少俠不必過謙。老夫戎馬一生,浮沉半世,別的沒有,自忖這點識人的眼力倒還是有的,所謂靈蛇之珠,荊山之玉,其光豈是沙石所能遮掩?”


    龍少陽向他端視過去,隻見他麵帶微笑,舉止之間,氣度甚是從容。


    隻聽祝雲雀又道:“聽說龍少俠是海州人氏,此次又是孤身而來,在洛城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來相府找老夫便是。冰兒最是知道的,老夫向來愛才惜才,知才用才,尤其對龍少俠這般青年才俊最是關愛又加。”


    祝溪冰當下點了點頭,笑著瞧向龍少陽。


    龍少陽微微一笑,道:“晚輩早就聽聞相爺禮賢下士,有孟嚐之風,今日得見,幸何如之。不過眼下晚輩寄寓蕭府,一應起居,俱是周全,日後若有需要,定向相爺討要。”


    祝雲雀眉頭一皺,一番言語示好,招攬之意,顯而易見,哪曾想眼前這位年輕人接了便放,可自己是國相之尊,開門見山又覺矮了身份,當下略一沉吟,咳了一聲,邊踱著步子,邊緩緩道:“原來少俠自有定見。看少俠這般風華正茂,雄姿英發,倒讓老夫一時浮想聯翩。幾十年前老夫如少俠這般年紀時,也曾四處闖蕩,想著憑這一身本領博一番天地。為了明誌,老夫自己將名字改成雲雀二字,意指要做雲中之雀,不做草間之雀。哈哈……如今想來,宛在昨日。孰料東奔西走,幾年下來,仍是寂寂無名,一事無成,直到後來上天垂愛,遇到了先帝,從此追隨他老人家南征北戰,才有了這後來的赫赫相府。”


    說罷轉過來身來,看著龍少陽,笑問:“龍少俠才智過人,老夫這一衰一榮,可知其中是什麽緣故?”


    龍少陽接口便道:“古人有雲‘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之千裏’,便是這個道理。何況相爺金鱗一尾,本非池中之物,隻不過早先沒遇到可憑借的風雲罷了。”


    祝雲雀聽罷,縱聲長笑,許久才停下來,沉吟道:“龍少俠果然是聰明人。言之有理,妙哉斯言!東風好借力,送我上青雲。龍少俠,眼下便有這可憑借的風雲,不知少俠意下如何?”


    龍少陽雙手一揖,笑道:“多謝相爺抬愛,晚輩銘感五內。隻是那日壽宴之上,陛下已禦賜五品太子舍人,不日便要赴東宮當值——實是令人遺憾!他日若再有機會,晚輩一定到相府奉承。”


    祝雲雀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轉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暗想:“老夫一國丞相,開國四大柱國將軍之一,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多少人趨之如騖、機關算盡盼得老夫青眼一看,你這涉世不深的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場駁了老夫顏麵。”不由心中一怒,卻是引而不發,當下自失一笑,冷冷地道:“龍少俠說這話,莫非是嫌棄敝府的廟小不成?哼,少俠須知這廟大廟小,眼觀耳聽未必做得準,有的看似大實則小,有的今日大明日小。”語氣之中已帶了三分威嚴。


    龍少陽眸色安然,平靜地道:“豈敢,晚輩絕無此意。龍某素知為人之道,在於守信踐諾。龍某既已入職東宮,自當善始善終。倘若龍某是一個見異思遷,背信棄義的小人,隻怕相爺也要棄如敝履了。”


    祝雲雀哈哈一笑,轉身走向窗前,道:“那倒未必。老夫用人向來取人之長,不拘一格,雞鳴狗盜,皆可為用。在老夫看來,人有良莠之別,才有高低之分,舉凡人才都有一個價錢,沒有延攬不來的人才,隻有談不攏的價錢。”


    “相爺果真這麽看?”


    祝雲雀轉過身來,麵露得意之色,緩緩道:“不錯。直至今日,老夫還未遇到沒有價錢的人才。龍少俠,黃金美玉,良宅寶馬,你喜歡什麽,老夫這應有盡有。”


    “隻怕晚輩要讓相爺您失望了。”


    “嗯?”


    “晚輩卻覺得有些東西是無價的——談,是談不來的。”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此時卻宛若憑空一聲炸雷——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祝雲雀眼角一掃,見桌子中間沙煲裏擺放著四個大肉丸子——正是歸雲閣的招牌菜鐵獅子頭,肉丸嬌豔,菜心碧綠,相得益彰,不禁讓人口中生津。當下頓了頓,冷笑一聲,道:“少俠畢竟年輕氣盛,涉世不深,須知這世上之物,有時未必名副其實,譬如這歸雲閣的鐵獅子頭,看似堅硬如鐵,卻是鬆軟柔弱,不堪一擊……少俠若是有意,相府大門一直為你開著。本相還有朝務在身,少陪了。”說罷,一甩袍角,徑直去了。


    那安靜思跟著便去,自始至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竟是一言未發。


    祝溪冰見父親去了,瞬時花容失色,情急叫道“爹,爹”,拔腿便走,剛走至門前,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龍少陽,眼中又是著急又是不舍,道:“龍公子,他是我爹,縱是不願,大可從長計議,你,你這又是何必……”猶豫一番,跺了一下腳,也跟著去了。


    人都去了,偌大的雅間裏隻剩下龍少陽一個人。


    他靜靜立在那裏,若有所思。隔了良久,坐迴椅中,拿起酒壺,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一仰而盡。舉箸向那鐵獅子頭夾去,果然一夾即破,鬆軟異常,放入口中,卻是肉質鮮美,清香味醇。物猶如此,人是否也是這般?


    心裏想著,舉目向窗外望去,隻見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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