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龍少陽醒來,隻覺鼻間一股淡淡煙草味,抬眼看去,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蹲在房門口“巴滋巴滋”抽著旱煙,身前不時騰起一縷縷煙氣,正是程伯。聽到背後聲響,他當下轉過身來,麵露喜色,隨手磕了磕煙鍋,走向床邊。


    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問起昨晚之事,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接下來幾日,便如這一日一般,龍少陽清晨練武活血,午後吹笛散步,晚來燈下讀書,小小竺舍自成一片天地,日子表麵過得很是愜意閑適,心裏卻在盤算著日子,待到第五日上,他估摸著那人應該會來了——果然,剛過午時,隻見一人大步流星進了院門,遠遠便大聲喊道:“少陽,少陽。”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此時的龍少陽左手持杯,右手執卷,正坐在窗前飲茶讀書,聞聲,放下茶杯,瞥了一眼蹲在房門前曬著太陽,睡眼惺忪的程伯,會心一笑。剛合上手中書卷,跟著便見一個華服公子疾步奔進房來。


    麵團似的臉盤,黑豆般的兩隻小眼睛,正是滕王蕭元嬰。


    蕭元嬰徑直進來,也不客套,一屁股坐了下來,順勢抽出袖中巾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滴,喘著粗氣道:“瞧這一路把我趕的……程伯,快給本王倒杯茶,這嗓子渴得快要冒煙啦。”


    “來咯。”程伯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有什麽事能讓我們的滕王殿下趕成這樣?老奴倒還真想知道。”說著嗬嗬一笑,走上前來給蕭、龍二人倒了茶水,轉身迴到門前,燃了火折子,又抽起旱煙來。


    龍少陽見蕭元嬰這神情,心中已猜到八九分,卻跟著笑道:“殿下,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蕭元嬰一仰脖子,一咕嚕喝了幾口茶,順手擦了擦,道:“說起來呢,這兩件事跟我似乎都有關係,又似乎都沒關係,可到底有沒有關係,我一時半會也理不清楚,隻覺得身被牽著,心被係著。”


    龍少陽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如放下。有無關係,日後自知。”


    蕭元嬰眼睛一轉,緩緩道:“少陽這番話說得有道理。不過呢,這兩件事中的第一件和少陽你有莫大關係。”


    “和我?莫非是流民安置一事,朝廷有了定論?”


    “不錯,今日宣政殿早朝論政,商議流民安置之策,太子殿下提議用京兆府周縣的無主之田來安置這些流民,朝廷隻花極小的代價便解了當前流民之困。真是妙策!”說著蕭元嬰轉向龍少陽,神秘一笑道,“少陽,太子殿下的這篇《論治流民疏》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筆?”


    見龍少陽點頭,蕭元嬰情知自己猜中,哈哈一笑,道:“我就說嘛,除了少陽你,誰還能有如此大才?”說著便將早朝朝堂論政的情形備細說了。


    龍少陽一直目光炯炯地聽著,沒有插言。


    突聽程伯猛地咳了幾聲,問道:“適才殿下是說,忠信侯第一個出班附議太子的奏疏?”


    “不錯。”蕭元嬰道,“今日早朝太子殿下呈上奏疏供陛下禦覽,一邊簡略將奏疏內容說了。一番言畢後,陛下聽詢群臣意見,隻見朝堂之上群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卻無一人出來品評奏疏優劣長短,一時場麵有些尷尬……當時我呢,倒想出來說道幾句,無奈腹中空空,搜腸刮肚,若無一物,又擔心言不及義,反幫了太子倒忙。正躊躇間,隻見一人走出班列,朗聲道:‘臣附議。’循聲看去,吃了一驚,說話之人正是忠信侯武駿武將軍。”


    龍少陽看了他一眼,腦裏驀地出現了一幅畫麵:幾日之前西城察看流民後,太子與忠信侯同乘一車而去,臨行前意味深長地瞟了自己和蕭狄一眼。當下便問道:“殿下,為何你當時吃了一驚?”


    蕭元嬰端坐了一下身子,低聲道:“少陽你初來乍到,許多事有所不知。祝丞相和忠信侯,一個是開國元老,國之柱石,一個是後起之秀,禁軍統領,二人早就是貌合神離,明爭暗鬥。朝堂議政常淪為兩派黨爭,凡涉及之奏疏、條陳,往往是此方讚成,彼方反對。凡此種種,這些年朝堂之中早已是司空見慣。這一次老相國尚未表態,忠信侯就站出來附議太子奏疏,不免出乎意料。”


    龍少陽點點頭,沉吟道:“忠信侯這一手先發製人委實高明。若是等祝相國一派提出反對意見,再出來附議太子奏疏,到時候雖至公卻也無公,反會落人口實,讓人聯想到黨派之爭。他先來附議,倒是將了祝相國一派一軍,對方反而不便去反對太子奏疏了。”


    “咦。這是為何呢?”蕭元嬰眨眨眼睛,看了看龍少陽問道。


    龍少陽淡淡一笑,道:“殿下,你想啊,這時祝派若是有人再提反對意見,群臣會怎麽看,陛下會如何想,他們多半會認為你反對這奏疏,並不是因為這奏疏不好,而是另一派支持它的緣故罷了。這無疑會被貼上囿於私心,不恤朝政的標簽,以祝相國的老謀深算,他斷然不會做此作繭自縛之舉。”


    “啊,是了。當時忠信侯滔滔不絕,我聽得如墜五裏霧中,隻想著等他說完,便又如過往一般,兩派唇槍舌戰。不想他評論一番之後,殿中竟一片寂靜無聲。原來竟有如此堂奧!”


    “嗯。後來之事如何?”


    “祝丞相一派見老相國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一時都拿不定主意,不然貿然走出班列,隻得靜觀其變。片刻後,戶部尚書、本王以及幾個將軍也出班附議,一時間朝堂之上附議之聲響成一片。”


    “國庫錢糧本就是可著頭做帽子,一點富餘也沒有。若是此策得以推行,戶部勢必要少支出一大筆銀兩,可謂幫了戶部一個大忙。戶部尚書自然樂見其成,表態讚成也在情理之中。那我們的祝老相爺呢,他最後如何評說?如此經國大政,豈可少了他的讚襄。”龍少陽問道。


    “祝丞相見大勢已定,出班附議奏疏,又以‘茲事體大,亙古未有,其效未知,且在京畿重地,當防不測之虞為由’,提議暫以孟、新、宜三縣推行實施,其餘諸縣視推行效果再定。”


    龍少陽“嗯”了一聲,點頭稱是,心道:“薑還是老的辣,不過好在奏疏已被恩準,如今之計徐緩圖之,得隴望蜀,方是上策。”心裏如此想著,口中卻道:“這確是行穩致遠、老成謀國之言。有此人才輔國理政,難怪我大齊這些年海晏河清,國泰民安。老相國功不可沒!”


    蕭元嬰像是沒聽出他話中的揶揄之意,接著道:“祝相國說完之後,陛下點頭稱是,當場就恩允了,責令太子殿下會同戶部、兵部、京兆府一眾有司衙門,克日拿出方略,待仲春陛下行了籍田禮後便正式昭告天下,頒布實施。嘿嘿,如此一件棘手之事,就這樣被迎刃而解,真是天佑大齊!”雙手一拍,臉上滿是歡喜之色,誰知下一秒卻臉色忽變,滿麵愁容。


    龍少龍見他忽然之間神色大變,趕忙問道:“殿下,怎麽了,身子不舒服?”


    “哎。那倒沒有。”蕭元嬰幽幽歎息一聲,“方才我跟你說有兩件事要說。第一件事已經說了,這第……第二件事嘛,著實讓我傷心不已。”跟著一陣頓足。


    見他喜怒轉換,毫無預兆,感情外露,自然放任,龍少陽又是驚訝不已,又是哭笑不得,又不覺升起一絲羨慕——悲喜由心,得失由性,不懼人言,不拘世俗,活的真實過的自我,也別有一番趣味,隻是又有幾人可以做到?一時之間百感交集,湧上心頭,因當下問道:“噢?不知何事讓殿下如此傷懷?”


    “哎,細細說起,似乎倒也與我無關。”蕭元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緩緩道,“今日辰時正牌,姿姿郡主一行離京迴吳了。可惜早朝未散,我未能親自前往為郡主送行,真是憾事一樁。如今驛館仍在,佳人已去,可惜啊可惜啊……不知今日一別,何時再能相遇?”


    龍少陽聽了不語,心裏默默想著他的話,驀地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過了半響,問道:“殿下,其他各國的使臣們也都迴去了嗎?”


    蕭元嬰道:“暫時還都沒有。昨日我還和禮部劉老尚書聊到此事,他說連日大雪,道路阻塞,吳國使臣提出待雪化路通再走,自在情理之中,畢竟南方之國,常年無雪,雪路馳行,實在強人所難。可西涼、北魏這些朔北之國呢,狂風暴雪,天寒地凍早已是司空見慣,卻是賴著不走,歸程之期一拖再拖……這事關乎禮儀,牽涉臉麵,雪日逐客也非我中原大國待客之道,可又擔心他們滯留日久,生出別樣心思,左思右想,隻得私下稟明太子殿下,暗中派了些人手跟蹤盯梢。”


    “這次兩國使團中卻有不少好手,天下腳下,皇城根上,諸事最是大意不得。”龍少陽點頭道。


    二人正在說話,突聽遠處一陣雜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在疾步跑來。那程伯向腳步響處瞟了一眼,轉過頭來,手中煙鬥兀自抽個不停。


    片刻之間,腳步越來越近,隻見一個家仆模樣的人跑到門前,快步走到龍少陽跟前,呈上一封信來,說道:“龍公子,方才相府來人,讓小的將這封信務必交給公子本人。”說完也不待龍少陽迴話,一轉身去了。


    “相府的信?”蕭元嬰眨巴眨巴眼睛,伸長脖子過來瞟了一眼,見信皮上寫著“龍公子親啟”幾個字,自言自語道,“怎麽,少陽在相府也有朋友了?”


    龍少陽無言一笑,當下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來,展開看罷,隻覺得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疑惑。起初他聽到相府來信,心中便已猜出八九,此刻見到這熟悉的筆跡,更加確認無疑,隻是相約所為何事,信中並未提及,不免讓人心生猜想。一時思緒紛亂,愣在當處。


    蕭元嬰見他如此神情,“咦”了一聲,伸出手來,拿過信箋看時,脫口道:“‘明日巳時,天街歸雲閣’?少陽,有口福啦,有人請你吃飯哎!咦,真奇怪,這信怎麽沒有落款?”說罷鼻子“哼”了兩聲,“喲,這信還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哈哈,看來不光是口福,還有豔福。少陽,本王在這給你道喜啦。”說罷哈哈大笑。


    龍少陽卻勉強笑道:“殿下,何喜之有?焉知此行不是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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