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沉沉酣夢,龍少陽次日醒來,睜眼向帳外望去,發覺天已大亮,想來定是自己昨夜思緒紛繁,入睡甚晚的緣故。


    他穿衣下床,這時才仔細打量起來。見這房間並不十分寬敞,卻古樸典雅,桌椅屏帷,井井有序。正中一書架上書籍琳琅滿目,臨窗案上整齊擺放著筆墨紙硯。


    一個老仆端著一隻銅盆走了過來,正是程伯,說道:“公子醒了?請洗漱吧。”


    龍少陽莞爾一笑,略事洗漱後,說道:“多謝程伯!蕭大哥呢,不知他在哪裏?寄寓尊府,自當前往拜謝。”


    程伯笑道:“大少爺一早就出去遛鳥了,隻怕要到午後才能迴來呢。臨去時命老奴轉告公子,說公子且安心住下,飲食起居,不必拘束,就當是自己家一樣。太子殿下一早派人來傳話,說是諸事妥當之後,待到時機合適,自當相會。早飯已經準備好啦,請。”


    龍少陽笑著點了點頭,隨程伯來到廳中,隻見桌上已擺放著米粥、饅頭、小菜和幾色點心。


    “公子請慢用。”程伯道,“若有其他什麽吩咐,隨時傳喚老奴便是。”說完便退了出去。


    十幾個時辰沒吃東西了,龍少陽此時已是饑腸轆轆,當下也不客氣,一個人坐下自吃自飲,驀地裏一股亦幻亦真的感覺襲上心頭——這一夜經曆太多,競猜燈謎,結識太子,小巷遇襲,義結金蘭,寄寓竺舍,仿佛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竟忍不住輕輕長歎一聲。


    用過早飯,龍少陽走出房間,立在簷下看了看。


    此時已近午時,孟春時節,嚴寒漸去,陽光和煦,一眼望去,遠處一池春水曲折蜿蜒,一座石拱小橋橫跨其上。橋邊一溜抄手遊廊沿水延伸向前,盡頭與一座假山相接,山石古樸,一亭翼然臨於池上,甚是別致。


    隻見亭子下,池水邊,山石旁,一株株梅花正傲然獨放,燦如緋雲,隱然似有暗香襲來。


    見到此景,龍少陽不覺精神一振,沿著鵝卵石甬道信步而行,轉過假山,登上亭來。見亭上高懸一匾額,“停雲亭”三個大字赫然醒目。舉目四望,隻覺身處一片花海之中,心胸為之一爽,真是心曠神怡。


    “如此美景,豈可無樂?”他邊說邊從後腰抽出那支隨身攜帶碧玉笛來,湊到唇邊,雙唇輕啟,一縷笛聲緩緩流出。


    笛聲起初平緩無奇,如幽深山穀中的小溪,穿過雜草,越過碎石,無人問津,讓人平生一股孤獨落寞之感;而後靜靜流淌,流向遠方,流過鳥語花香,流過晝短夜長,卻始終清淨透明,至此,笛聲已變得悠遠綿長。


    跟著笛音一轉,變得哀婉低沉。風乍起,梅花紛飛,如一陣花雨,隨著風在空中漂浮迴旋。飛紅萬點,卻愁深如海,思家之情驀然襲上心頭,隻覺心如重壓,忍不住要痛快一慟。


    花瓣翩躚飛舞間,龍少陽眉骨一動,視線鎖定在了不遠處的石拱小橋上,嘴角不由地向上輕輕一挑。


    遠處一紅一綠兩個人影下了小橋,沿著抄手遊廊徑直朝這邊走了過來。


    龍少陽好似渾然不覺,唇邊玉笛依舊笛音嫋嫋。


    還未到近處,便聽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想不到洛城青年中竟有人可以吹出如此佳音,看來並不都是粗俗不堪的遊俠兒。”


    龍少陽心中一驚:“自己吹奏的兩首笛曲《落梅花》和《關山月》,古已有之,流傳甚廣,被人識出本是意料之事,但這人卻用兩句詩將這兩首曲子不著痕跡地嵌了進去,渾然天成,當真是妙不可言。”心裏想著,卻麵不露色,當下向聲音處尋去,隻見一主一仆緩步走來。


    前麵那人是個年輕公子裝扮,身著朱紅綢衫,皮膚甚白,邊走邊用扇柄輕點手心,透著一副傲然高貴之氣。後麵跟著一位身穿青色衣服的女子,卻是小婢裝束。


    那二人走到近前,轉身沒入假山,隨後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手指突然停住,笛音戛然而止,龍少陽轉過身來,這二人已赫然出現在他身前。


    一亭之中,丈許距離,彼此直入眼簾。


    龍少陽一眼看去,隻覺這紅衣公子相貌俊美,眉黛青山,雙瞳剪水,麵部輪廓頗為清晰,襯著一襲紅衣,俊美之中透著三分英氣。


    那紅衣公子此刻也在打量著龍少陽。


    一眼瞥去,此人身材頎長,容貌清秀,衣著服飾與一般洛城青年並無二致。


    正眼再看,此人兩道劍眉下眼眸深邃,似是一潭靜水,卻不知水深幾何。


    見對方也在從容看著自己,毫無局促拘謹,紅衣公子心裏一驚:“這洛城之中,敢如此與自己對視的人隻怕屈指可數,眼前這人是何來頭?”當下一股好奇之心油然而生。


    片刻僵持後,那紅衣公子略一躬身,行禮道:“方才公子所吹笛音,婉轉飄渺,音韻空靈,意境非凡,就是比之京城大家,也是別有一番味道!”


    龍少陽還禮道:“龍某一介山野村夫,粗識宮商,豈可與京城大家相提並論。這位公子過獎了!”


    “公子不必自謙。”那紅衣公子一邊說著,已將目光落在龍少陽右手的橫笛上,隻覺青光一閃,便道:“小弟唐突,可否借兄台橫笛一觀?”


    龍少陽點點頭,微一躬身,雙手奉上。


    那紅衣公子收起折扇,接過橫笛,摩挲笛身,上下仔細打量。見這支橫笛通身色如竹葉,長約一尺四寸,上下七孔,與一般竹笛無二。隻是笛身厚重,通體冰潤,貼近掌心,又覺溫潤可人。


    一縷陽光透來,更覺笛身晶瑩潤澤,碧綠中竟然帶著一絲青光——原來這橫笛並非一般竹笛,乃是昔日一巧匠剖一罕見美玉造之,其色綠中帶青,其質硬如鋼鐵,實是稀世之珍。


    那紅衣公子見笛身上端刻一篆體“龍”字,想到剛才龍少陽還禮那句話,心中一動,笑道:“音是佳音,笛是寶笛,可謂珠聯璧合,本公子今日眼界為之一開。”說著雙手便要將玉笛送迴,誰知剛一伸出,手又縮迴,眼珠一轉,有意考較考較眼前這人,俏笑道:“龍公子既然粗識音律,小弟想請教一二。”


    “公子請講。”


    “龍公子可知笛始於何時,最初由何人所造?”


    “據傳玄黃之際,先人便用飛禽脛骨鑽孔吹之,這是笛最早的模樣,是為骨笛。後來聖人黃帝見竹中空挺拔,不變其材,命令當時一個叫伶倫樂官,伐昆溪之竹,製而為笛,橫排七孔,吹之,其聲悠遠響亮,宛如龍吟。其後便用龍吟代指笛聲,有人言“誰能製長笛,當為作龍吟。”有人說“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不一而足。”


    “不知可否分類?”


    “以音高論之,可粗分為三類,南派多為曲笛,笛身較長,笛音較低;北派多為梆笛,笛身細短,笛音較高。此外還有一種中音笛,長短、笛音介於二者之間。”


    “有何技巧?”


    “技巧也分南北兩派,北派以花舌、滑音、吐音居多,南派則多用打音、疊音、顫音……”


    他滔滔不絕,對答如流,那紅衣公子和那青衣小婢早已聽得目瞪口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那紅衣公子宛如夢中,喃喃自語:“妙音,妙笛,妙人!”說完自失一笑,移步上前,接著道:“常言道明珠不可暗投,玉笛自當歸還。”


    說著雙手捧笛,走過來送還,龍少陽見狀伸手便去接拿。哪知二人手間尚有兩尺多距離,眼前那雙手突然向後一撤,玉笛順勢從掌上滑落而下,眼見就要墜到小亭的青石地麵上。


    龍少陽心頭一驚,未及細想,當下猛地屈身,向前躥起,同時手臂一伸,右手牢牢將玉笛接在手中,借著衝力,左手撐地,手掌一錯,順勢避開那紅衣公子,就地向一側一個前滾翻,人已穩穩站了起來——不知何時,那玉笛已插在腰間。


    倏忽之間,竄、接、撐、錯、翻、站,幾個動作一氣嗬成,毫不拖泥帶水。


    這一下變起倉促,又是在這狹小空間之內,那紅衣公子看著不禁心下駭然,臉色一變。見他寧可冒險撞上亭柱,也不肯直衝過來,傷到自己,心中又陡生竊喜之感。他隨即安定,露出一副歉疚之色,故作惶恐道:“哎呀,小弟一時疏忽,險致玉笛受損,還望兄台恕罪!”說著竟躬身行禮。


    龍少陽心道:“祝家小姐倒真是機智伶俐,奇計百出,讓人防不勝防。”情知自己著了道兒,對方是有意為之,故意試探,可又想此時與她強辯也是無益。


    因見她眼角眉梢帶著三分竊喜之態,更是印證自己判斷無誤,當下卻不著惱,順水推舟道:“兄台言重了。”說著,伸出雙手,一副要將對方扶起的模樣。


    誰知那紅衣公子突然臉色大變,驚叫道:“不用,不用,不勞兄台。”慌亂之中,連退數步,才站穩腳步。


    便在這時,那青衣小婢已連忙跨前幾步,擋在二人中間。


    那紅衣公子尚自臉色緋紅,見對方不光識破,竟然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隨即自顧自圓場道:“兄台莫見怪!小弟自幼時便有一怪癖,不喜與他人有肢體之觸……”


    龍少陽嘴角輕揚,正要答話,突聽遠處傳來一陣吆喝聲。


    “小王爺,你等等老奴,等等老奴……這個園子……沒經大少爺同意,外人一概不得擅入。你……你何苦為難老奴啊。”正是那老仆程伯的聲音。


    他舉目望去,隻見園門口一個錦衣男子正快步走來,那老仆程伯跟在後麵,邊走邊喊,顯是體力不繼,已漸漸落了下來。


    那紅衣公子此刻也走了過來,循聲望去,突然微一頓足道:“哎呀,這個沒心沒肺的聒噪鬼、死胖子也來了,到哪都能遇到他,上次與他打賭,還欠他一副古籍樂譜……真是掃興!憐兒,咱們走!”當下轉身拱手,笑吟吟的道:“龍公子,今日你我各勝一局,平分秋色,他日再會。”說完,也不等龍少陽迴話,帶著青衣小婢徑自下亭而去。


    望著這一紅一青兩個背影,龍少陽心中一動,微笑著揚聲道:“公子,不知你貴姓,可否相告?”


    那紅色背影一頓,青色背影也跟著停了下來,接著又繼續向前。


    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我家小姐……不,我家公子姓祝。”


    “祝公子,多蒙相讓,今日勝你一局。”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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