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戴慣了麵具,臉上驟然沒了遮擋, 特意的不自在,得李爻這般誇獎又打心眼裏高興。一時沒想好臉上該擺出副什麽表情,隻得僵硬地沖人家笑了笑。


    年輕人確實是很好看的, 書生隻用顏色適當的妝粉, 將他臉上、手上的斑駁遮掩去, 又給他掂配了一身顏色鮮亮的衣裳——根本不用費力修飾五官, 已然足夠驚艷。


    平日裏, 景平衣服多以灰、藍、黑色為主, 臉素還戴麵具……


    往那一站, 自帶「莫挨老子」的氣質,冷硬、銳利、生人勿近。


    是種神秘的、殘損又哀默的美。


    而今, 他露全了臉麵,拒人千裏之外換成了安靜文質,隱約還帶著絲讓李爻忍不住調戲的情怯。


    長身而立挑起一襲孔雀綠長袍,袍角墜著絲絲縷縷櫻桃色的圖騰紋路,紅綠撞色,反襯得他皮膚白皙,失血後不佳的氣色都似好了許多。


    「來,給爺笑一個,你太嚴肅了。」李爻逗他。


    景平渾身不自在,扭捏道:「太師叔到底要讓我去哪?」


    他臉頰飛起兩片輕輕的紅。


    李爻看在眼裏,沒挑破,臭不要臉地暗地感嘆:小屁孩子果然是嫩如往昔,這麽多年依然愛臉紅。


    他揚手摟了景平往外走,語重心長:「你看,咱倆認識也好些年了……你太師叔場麵上八麵玲瓏,你好歹能近朱者赤對吧,一會兒呢,你就當自己是個有文化的流氓,幫我穩住人,別的不用多管。」


    景平越聽越不對:「你到底要我去哪裏?」


    「象姑館,」李爻毫不隱瞞,「別怕,鬆釵陪你一起,更何況那些人也不敢把你怎麽樣。」


    景平倒不是怕,他知道這名為「鬆釵」的公子是避役司的人,瞬間猜到那館子八成與牽機處有關,問道:「你何不自己去,鬆釵公子易容之術高明,讓他幫你把頭髮染一染。」


    這迴輪到李爻苦笑了。


    鬆釵搭茬道:「唯獨這一點,是不行的。」


    景平神色暗淡了下去,李爻笑著在他後背一拂:「再說了,釣魚要有餌,你們先去,我自然會在合適的時機出現。」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景平好大個兒的魚餌隻得頭前打窩。


    他和鬆釵騎馬奔目的地溜達,穿街過巷,眼見災後城內的貧富差距迅速拉開,能見穿帶光鮮的富貴人,也能見衣著襤褸的乞討者。


    一路走,一路看,如今物非人也非,不知不覺間,便要路過曾經旳信國公府。


    現在那地方是越王殿下的府邸。


    景平遙遙一瞥,見屋脊房梁的輪廓勾影依舊熟悉,房簷上的一磚一瓦不知多少次溜進他的夢裏……


    當年慘事的因果他尚未查明,自覺愧對父母,不敢再往那個方向看。仿佛一眼望去,不知何處便能長出一雙審視他的眼睛。


    恍惚間,景平想起花姨婆在彌留之際告訴過他,娘親想要他自由。


    她不願他背負身份,更不想他糾結恩怨。可惜景平已知舊事內有蹊蹺,實在沒辦法活得這般沒心沒肺。


    「大人有心事?」那叫鬆釵的公子輕聲問。他側坐馬上,像是騎驢,很悠然。


    避役司的人多是犯過重罪的。


    景平被他叫迴了神,不由得端詳鬆釵——這人有種散自骨子裏的睿智溫和,溫潤如玉也不過是他這般。實在想不出這樣的人會犯什麽大錯特錯之事。


    或許是景平的目光直白,也或許是鬆釵真的太會察言觀色,他輕緩笑了笑:「大人好奇我為何會入避役司麽?」


    景平搖了搖頭,垂眸斂笑道:「失禮了。隻是想起些舊事失神,想問公子覺得何為自由,公子若不願答,可以不答。」


    鬆釵的表情依舊是恬淡悠遠,他想了想道:「入避役司得受朝廷庇護,是要與過去斷道而行的。認識的人、牽扯的情,通通要撇了開去,有人認為這便是自由,起碼不用真死就像重生了一次,即便一輩子掛著避役司的名頭,好歹是能看見藍天白雲,活在日輝月華下。可在我看來,這無非是將囚困的範圍圈得更大了些,心不得解脫,天下之大便是無盡的牢籠。所以嘛……真正的自由,是無愧於心,是可以對自己的過往負責。」他說完,恬淡一笑。


    景平心裏早填滿了李爻,卻依舊被鬆釵的笑容牽扯住分毫的心思。沒有邪念,隻單純覺得對方笑得好看。


    那笑容讓人看著莫名舒心。


    景平不禁想:都說相由心生,他的過往該是引人唏噓,卻能笑出這種醉臥雲端的淡雅,太難得了。


    景平明白鬆釵的意思,可還是想不通娘親希望他得到的自由是什麽,是撇開信國公世子的身份無憂無慮一生嗎?


    可他明明從出生時起,就被這身份套住了。


    這一刻,他想起李爻曾將身份比作手腕上的黑鐲子——「有的人套得緊些,非到萬不得已是拿不下來的,否則必得削肉磨骨,或者自斷一腕。」


    每個人自有枷鎖,所以太師叔才叫他難得糊塗麽。


    想到這,景平被李爻無處不在的善意溫柔了眼神,嘴角彎起個小小的弧度。


    「到了。」鬆釵一句話,拉迴了景平對某人分別片刻便繚繞而起的惦念。


    二人翻身下馬。


    眼前這象姑館名為春衫桂水閣,所謂「公子春衫桂水香,遠沖飛雪過書堂」,很是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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