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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姨娘方才隻是默默落淚,聽見哥哥沒皮沒臉地訓斥自己,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嫂子見狀,對著高大爺說:“我們倆說話,你不要插嘴,姑奶奶不中意你的話。”


    “她不中意我?哼——她不心裏一百個不中意,那是她壞了良心。天底下除了我還有誰是替她謀劃?我隻求姑奶奶分家的時候,別找我撐腰,否則我烏龜倒爬給你看。呸——壞良心的蹄子,我隻盼著將來被掃地出門的時候,不要來坑我就行,我們粗茶淡飯慣了,她可是吃肉吃了一輩子,能跟我們過窮日子?”


    哥嫂的話,句句戳在心窩裏,高姨娘聽著,心裏又憋氣又酸澀,更是又淚水連連不斷,也不吭聲。她嫂子指著高大爺的臉說:“大喜的日子,你就不能說幾句讓姑奶奶寬心高興的話?”


    高大爺被媳婦提點,想起了一件高興地事情,賊眉鼠眼笑著說:“妹子,你猜那隻紅寶戒指換了多少錢?”


    高姨娘剛才一看到,哥哥送這一桌子金銀首飾和衣物,光顧著高興,都忘記了銀子事從哪裏來的?哥哥雖吹牛說這些東西值八百兩,不過高姨娘自己估摸也就三百兩左右,哥哥這麽一問,她瞬間明白:這些東西是用那個戒指換的。止住眼淚說:“換了多少?”


    她嫂子一聽這個話題,簡直跟白撿了金元寶一樣高興,捂著嘴說:“姑奶奶猜猜?”


    “五百兩?”高姨娘心裏清楚,哥哥肯拿一半兒給婉芸置辦妝奩已經是婉芸的造化了,故而開出五百兩。


    她嫂子依舊笑著捂著嘴,腦袋連連否定。高大爺也是一副小人得誌的得意。


    “六百兩?”


    她嫂子依舊搖頭,高大爺翹著二郎腿,腳尖也在傲嬌地搖晃,否定高姨娘給出的價位。


    高姨娘狠狠心,伸出手,握住三根指頭,比了一個“八”的手勢,極不自信地說:“八百兩?”


    高大爺收起二郎腿,雀躍地跳到高姨娘眼前,笑眯眯地說:“一千三百兩!”


    高姨娘驚得笑了起來,笑得合不攏嘴,收了收氣息說:“當真換了一千三百兩?”


    她嫂子單手叉腰,另一隻手搭在高大爺的肩上,極度自負且開懷說道:“這些還不止,若不是我,也弄不來這些首飾。”


    高大爺滿足地點頭:“還是你嫂子精明,若不是你嫂子提醒,還真的被他們誆騙了。”


    高姨娘一聽一隻戒指換了一千三百兩,心中簡直樂開了花,她也知道這隻戒指多少值一些銀子,沒想到能值這麽多,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期,因此笑著問嫂子:“怎麽迴事兒?嫂子你跟惠蘭說說。”


    她嫂子見高姨娘來了興致,對著高大爺說:“去去去,坐一邊兒去,擋著姑嫂倆嘮嗑兒。”


    高大爺起身,剛好那個添炭的小丫鬟進屋,準備過去接炭。


    高姨娘嫂子一個箭步跳到高大爺和小丫鬟中間,沒鼻子沒眼地罵道:“汙爛逼,叫你幹活,你做臉給誰看。趕快添了炭,去馬房拿一捆草料,你大爺的騾車還在門口等著你喂呢!”


    小丫鬟唯唯諾諾地點頭,戰戰兢兢地把炭添進火爐,收拾好鐵簸箕,畏畏縮縮地跑出去。


    高姨娘嫂子笑著說:“你看看,好使吧,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下賤東西。”


    高姨娘也覺得小丫鬟比平時利索,隻是自己也不能效仿自己嫂子,畢竟自己也師家的姨奶奶,身份臉麵還是要端著的。但是又不能掃了嫂子的好意,故而假意奉承道:“還是嫂子有些手段。”


    高姨娘嫂子發落完小丫鬟,聽了高姨娘的奉承,心中十分歡喜,眉飛色舞地說:“那日你哥哥迴家跟我說,那隻戒指換了一千三百兩銀子。我就納悶兒,那些行當裏向來都是攔腰砍價,既然能換一千三百兩,那就說明那隻戒指不止值一千三百兩。”


    高大爺此時,抓了一把瓜子,挨著火爐前的座位坐下,嗑一粒瓜子,便將瓜子皮扔進火爐裏,一股青煙上竄,堂屋裏全是瓜子皮燒焦的味道。長長的火苗將高大爺枯黃的瘦臉吹得通紅,高大爺趁著手中抓瓜子的間隙,忙說:“還是你嫂子精明,我是自愧不如,那日聽了你嫂子的說辭,我也是試著去跟珍寶閣人說,沒想到還真跟你嫂子說得一模一樣。”


    高姨娘嫂子趾高氣昂地說:“呸,老娘跟了你,才算是明珠暗投,但凡能擔當一些的男人,此刻早也成就一些事業,還跟你一樣,有上頓沒下頓。”


    “他媽的,好好的,你又攀扯我作甚,肉皮鬆了,找打?”高大爺也不用手,直接把瓜子皮吐在炭火中,口裏的吐沫落在銅爐邊上,發出‘嗞嗞’的聲音。


    她嫂子也是得意忘形,見高大爺發狠,閉嘴不提剛才的話,隻說:“你哥哥第二日去那首飾店,隻說昨兒的戒指不買了。”


    高大爺見媳婦不揭自己瘡疤,也附和著說:“正是,一聽我說不買了,那掌櫃臉色就變了,隻說坐實的買賣不許反悔。誰他娘的跟他扯這個犢子?”高大爺往嘴裏添了一個瓜子,說:“我還能被他唬住,我隻說,你們店大欺客,訛詐我,就算吃官司,我也不怕。”


    高姨娘用腳趾頭也想得到當時的情景,自己哥哥本來就是個惡棍,還能被良民給欺壓住。隻等他哥哥說下文。


    誰知她哥哥隻顧嗑瓜子,已經到手的天鵝肉,他也懶得費吐沫描繪。隻是一心一意地嗑瓜子。她嫂子見狀,拉過話題說:“前一日我也囑咐你哥哥了,咱們也是知足的人家,首飾店也是做買賣的,我們不要多,隻要他們能給一套純金的頭麵首飾就行。”


    聽到這兒,高姨娘算是明白了,感情這些首飾頭麵,根本不是他哥哥出銀子買的。這倒也附和哥哥嫂子的秉性,要不然連自己也鬧不明白:像哥嫂這樣雁過拔毛的人,會好心舍得拔自己的毛?扔進炭火裏的錢,還伸手撈出來花。進了口袋裏的錢,他們焉有吐出來的道理?也隻有白訛的東西,才合情合理嘛!


    兄妹姑嫂正歡天喜地地拉家常,高大娘灰頭土臉地進來,一副被霜打的茄子一樣。


    高大娘臉拉得跟驢臉不差上下,高姨娘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明明去報喜,怎麽跟吃了炮灰一樣?開口問道:“見著老爺了嗎?”


    高大娘拉著臉說:“見了。”


    高姨娘想:自己哥哥頭一迴這麽大手筆的送禮,也算是千載難逢,迴稟老爺,也是一件讓老爺高興,給自己長臉的事情,怎麽高大娘興衝衝地出去,拉著臉迴來,想必其中定有緣故。問道:“跟老爺說了嗎?”


    高大娘隻是點頭,並不說話。高家大爺心裏按耐不住,自己花這麽大價錢,到底能換迴妹夫怎樣的誇讚。滿心滿意地等著高大娘描繪。


    三人等了半天,高大娘始終一言不發。高姨娘隱隱覺得有事情發生,開口問:“是不是老爺說什麽了?”


    高大娘也似乎等著高姨娘問自己,否則自己也不好開口。不過她也害怕兀地這麽開口,高大爺會不會興出些風波。隻是點頭,不敢說話。


    高大爺也覺得有些蹊蹺,隻是一瞬間便作罷。伸手不打笑臉人,送禮還能送出個錯漏不成?


    高姨娘嫂子是個精明之人,倒了一杯滾燙的茶,遞給高大娘說:“先暖暖手,有什麽話,坐下來,一邊烤火,一邊慢慢說。”說著雙手捧住高大娘的手,說:“你看給凍的,冰涼冰涼,趕快坐在火邊烤烤。”


    高大娘和高姨娘的嫂子,年齡相仿,地位身份也差不多。比起高姨娘,她們倆才更是舊時相識。坐在火邊,一邊烤火,一邊想到底從哪裏開口?幾口熱茶下肚,開口說:“老爺隻說,跟賬房登記一下就成?”


    一旁嗑瓜子的高大爺,將手裏的瓜子扔進盤子裏,詐屍一樣站起來,又鬼使神差地抓起瓜子,依舊添了一個在嘴裏,說:“你們老爺這是什麽意思?連句謝謝都沒有嗎?”


    高姨娘正在想怎麽安撫哥哥,隻聽她嫂子陰陽怪氣地,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行。”


    這句話不說高大爺還好,一說徹底把高大爺惹毛,一把瓜子扔進火中,頓時‘劈裏啪啦’卷著一股焦嗆的濃煙,在屋子裏四處蔓延,攔都攔不住。


    “他媽的,給臉不要臉。”高大爺發狠說到。


    高姨娘趕快站起來,拉著哥哥說:“小聲點!”說完慌慌張張掀開簾子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聽見,這才放下心,走到高大爺身邊說:“你不要命了,你找死,別拖累我。”


    “怕什麽?我就說了。”高大爺自己給自己打氣,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吹牛皮的話說得是牛皮鼓鼓,隻是語氣越來越低,士氣也越來越萎靡。


    高姨娘嫂子見高大爺士氣上已經敗下陣,趕緊問道:“師大人還說什麽?”


    高大娘遮遮掩掩地說:“沒什麽?真的沒什麽?”


    這句話不說大家還真以為沒什麽,說出來就像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樣,誰也不相信師大人什麽也沒說。


    高姨娘嫂子抓了一把瓜子,奪過茶杯,將瓜子塞進高大娘手裏,說:“又沒外人,你怕什麽?我們又不會吃了你。你直說出來。”


    高大娘也是聽了師大人幾句重話,心裏不受用,就算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二時,嘴裏添了一顆瓜子,臉上恨恨地說:“老爺最開始不要這些首飾,叫高大爺拿迴去。”


    “那怎麽又讓去賬房登記?”高姨娘問。


    高大娘說:“老爺說咱們大爺的錢都是來路不正的,不是坑蒙拐騙,就是打家劫舍,他才不要這些斷子絕孫的東西。”


    一句話把高大爺兩口子,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該怎麽接這句話才好。


    “那怎麽又讓去賬房登記了?”高姨娘還是那句話,又問了一遍。


    高大娘說:“林姨娘勸老爺,說這也是您們的心意,況且外甥女出閣,舅舅送禮是親戚們之間的禮數。老爺這才換了主意。”


    高姨娘聽罷,隻說:“哦是這樣啊,難為她肯為我們說話。”


    高大娘連連搖頭,否定高姨娘的說辭。說:“今兒舅爺和舅太太都在,我若瞎編一個字,我不得好死。”


    三人一聽這毒誓,必定是有文章,高姨娘隻問道:“怎麽了?”


    高大娘被問,眼裏的淚水,骨碌碌地晃悠,好容易從袖中扯出一條半新不舊皺巴巴的帕子,來迴在臉上蹭拭。急得高大爺隻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高大娘止住眼淚說:“我方才去通報,打聽出來老爺迴府,直接去了惜珍閣,我就趕緊進去,誰知院子一個人也沒有,無人通秉,我想大白天的,我就直接進去了,誰知……”


    惜珍閣哪裏是空無一人,無人通秉。分明是高大娘,趁幾個小丫鬟到後院,自己悄悄溜進惜珍閣裏,聽牆角。趙姨娘還未走,正巧趕上師大人迴府,三個主子正在說紅寶戒指的事情。高姨娘溜了這麽多年的牆角,頭一遭聽到這麽勁爆的牆角,一時竟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直到幾個小丫鬟喊叫起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所以狠狠被師大人訓誡了一番。不過兩個女主子聲音都不大,她也沒聽到趙林兩位姨娘說什麽,隻是聽師大人時不時地怒罵。


    “快說,怎麽了?”高姨娘的嫂子急急地催問。


    高大娘省略了自己被師大人怒罵的一段,直接說:“我隻聽老爺說‘婉芬的戒指’‘這個狗娘養的’‘老鼠屎’‘幾時見了棺材才落淚’,我想肯定是大爺的事情。”


    高大爺早就嚇得快要尿褲子,急急地詢問:“就這些?”


    “我站在外麵,隻聽到老爺說這些,兩位姨娘肯定也說了,隻是聲音太小,我沒聽見。”


    “老爺沒說怎麽發落我?”


    高大娘搖頭,說:“我進去之後,三個人就不再言語了。左不過是怕我嚼舌根兒,背著咱們罷了。”


    刁奴就是刁奴,不動聲色地挑撥主子們的關係。高大娘奸猾地把師大人訓誡怒罵她偷聽牆角的話給省略了,但是卻把自己對師大人的憤恨,成功嫁接給高大爺兩口子。


    無奈高大爺真的像以前師大人罵的那樣‘是一坨拎不起來的爛泥’,聽聞師大人沒有發落自己,如同撿迴一條小命一樣,暗暗竊喜。


    高姨娘嫂子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不敢動師大人的主意,也不敢明著罵師大人,隻將自己心中的憤恨轉嫁在林姨娘頭上:“又是在那娼婦的屋子裏?”


    高大娘也知道,屋裏的四個人對師大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四個人一肚子的雜碎怨氣總得找一個宣泄的出口,林姨娘就是最好的對象。


    “嫂子,別拉動扯東扯西的,她對我沒有壞心思。”


    不光高大爺兩口子,就連高大娘聽到這話,都不敢相信是從高姨娘的嘴裏說出來。


    “姑奶奶,你拎拎清楚好不好?”她嫂子最看不慣的就是高姨娘這軟弱的樣子。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又有一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越俎代庖,更多的是老太太吃柿子——總挑軟的捏的那種卑鄙無恥。


    高大爺沒有聽到師大人發落自己,如同和死神擦肩而過,即刺激爽快還心有餘悸,說:“妹子,你糊塗。剛才你嫂子跟你說的話,都是白費唇舌!”


    高姨娘嫂子連連點頭,說:“姑奶奶,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心若不狠,地位不穩。’你既沒兒子傍身,師大人對你也總是淡淡的,你要是不發狠,立出點規矩,誰以後還會顧及你的死活啊。”


    高大爺此刻也十分動容地說:“妹子,你隻嫌惡哥哥不上進,總做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你曉得不?哥哥若不這樣,咱倆早就餓死了?”


    高姨娘反問道:“爹死得早,我還不記事,咱娘死得時候,是給咱們留了銀子和田產。”


    高大爺接過話說:“咱們爹娘死得早,家裏若是一窮二白也使得?偏偏老娘咽氣的時候攢下那些禍害,叔伯們兒哪一個不是眼巴巴地想訛詐咱們?我若是個靦腆的,早就被他們欺壓死了。”


    高姨娘嫂子也是老淚縱橫地說:“都是不得已,若是能好,誰會想著作踐自己?你們兄妹倆人守著那點產業,你哥哥要是不狠辣,還能有你今日?”


    昔日往事一點一點浮上心頭,高姨娘鬆動的心,再次被寒流冰封。那種從內向外的冰牆最不容易融化,除非有足夠強大的溫暖,否則每次都是表麵上融化一點。那一點點溫暖用盡之後,融化掉的表麵又繼續被冰凍,比之先前光滑的表麵,隻是或凹進去一點像個淺淺的冰坑,或凸出來像個怪怪的冰疙瘩。其他的都沒有任何變化。


    高大爺說:“家裏的太太,你不敢得罪,咱們也得罪不起。趙姨娘雖然沒有兒女,娘家是京城中的豪商,跟咱們也無冤無仇。李姨娘是太太親戚,崔姨娘又是你家老爺的遠方表妹,還有個兒子。最無權無勢,得罪了也無所謂的就是林姨娘,所有人咱們都不敢得罪,就隻有這個林姨娘是你揚威的墊腳石,你不踩她,天理不容!”


    這一番話高大爺說了20多年,高姨娘耳朵裏早就聽出老繭,但是也反駁不了,自己哥哥的話,看似沒道理,卻又有一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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