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府裏:


    【長恭,你為什麽要這麽說,你真的要放棄了嗎?】


    腰上那把劍發出很低沉的聲音。


    蘭陵王沒有說話,他繼續走著,快步走了。走的時候好像有那麽重的悲傷壓在肩上,低著頭大步大步的走。


    【長恭,我可護你周全,我們倒不如放棄這一切,如閑雲野鶴那般隱退江湖也是不錯。】


    “淩空,我們沒有退路了。你一直沒說,但我知道,其實,我本該在那場偷襲裏死去了,可我卻多活了那麽久,見了無數生死,劍下亡魂無數,我已經苟活於世太久了……但在看透人心的一刻,突然覺得我豁出性命要去保護的一切,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北齊早就內憂外患,君王無道,在和北周戰事如此緊迫之時,就要除去我北齊名將,真是可笑至極。那些在戰場上撒熱血的名將們,沒死在敵人手裏,卻死在自己人手裏,試問,這樣的國守來何用?”


    高長恭緩步走著,眼中流轉著一抹幽暗的光芒,劍靈驀的一驚,這種冷酷的眼神,它以前似乎從未見過……原來堅守是這般不易,沉淪和放棄卻是如此容易,了卻餘生當是得償所願,苟活於世竟是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世間之人,富也好,貧窮也罷,高門貴子、王侯將相也好,販夫走卒也罷,總會在結束塵緣的時候,紛紛離去。”


    高長恭絮絮叨著,像是說給神劍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而死去,若能從容淡定,也就沒有遺憾了。”


    【真的沒有遺憾嗎?】


    高長恭沒有再說話,眼神便如孤魂遊魄般無處可棲,心如死水。


    ……


    看著他散盡精兵,看著他心如死水,生已無望,心反而靜如止水,安靜得可怕。


    神劍日夜守在高長恭旁邊,見他時常坐在長亭裏飲酒,垂眸,眼淚突然流了下來,那是他第一次在神劍麵前落淚,沙場上縱使被利刃刺穿身體,任鮮血縱橫流淌,他都沒滴過一滴淚。


    【長恭。】


    神劍知道長恭本能忍受黑暗,因為他生於黑暗,如果不曾見過光,或許也就不會期待光明。


    但當他一次又一次在戰場上馳騁,和身邊的戰友紛紛揚刀出鞘,用嘶啞的嗓音發出了戰鬥的呐喊,那一刻,對他來說便是光明吧!


    可現在一切都成了奢望,越是靠近那一份戰士的榮光,越是無法控製。


    頭頂的繁星滿空,獨自舉杯暢飲,月光如水,倒映在酒裏,美的就像是一幅畫卷,沙場上那一彎月亮亦是如此美好,可此刻在怎麽美,都照不進這個男人心底那個最深最暗的角落。


    “王爺酒量不錯!”


    蘭陵王府不知何時被禁軍包圍了,隻見一眾侍衛們超王府走來,旋即,數名侍衛上前分散縱馬向各蘭陵王府所在地飛馳而去,王府就此動蕩了起來,無數詭異的風雲就此凝聚,一場朝堂風波拉開了大幕……


    尚藥典禦徐之範是君王派來的使者,隻見他遞過來一杯酒,身後跟著的是拿著巨大鐵棒的魁梧漢子,那便是劉桃枝,可高長恭從他們闖進來就一直沒看他們一眼。


    劉桃枝是誰呢?專門為皇帝殺人的一個儈子手,幾乎被皇帝賜死的人都是被他打死的,他的到來就預示著君王對他正式下了個必殺的命令。


    “王爺,看您酒不夠了,不如把我手上這杯也喝了,喝個暢快!”


    徐之範的態度不敢太強硬,畢竟高長恭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戰神,他可不敢激怒高長恭。


    “今晚累了,天也太晚了,不如你們明天再來,本王還有些事沒安排好。”


    “這……”徐之範思考片刻,麵露難色,但很快反應過來,“王爺,那我們明早再來,請王爺務必做好準備。”


    說完,徐之範朝一直低頭飲酒的高長恭躬了下身,便帶領一重眾侍衛離開了。


    ……


    【長恭,我們走吧,離開這裏。】


    “現在戰場上那些還在為北齊欲血奮戰的將士們,我已經不能帶著他們衣錦返鄉,完成曾經的諾言,已是羞愧不已。而那些曾經活生生的年輕將士們,變成了碑上一個個名字,試問我既不能陪他們戰死沙場,又有什麽顏麵獨活!”


    那晚,高長恭的眼睛變得異常平靜,在轉向神劍的時候,漾起了一絲溫和的笑意,朝它點了點頭。


    那件戰場上穿過的戰袍再一次披在他的身上,隱約可見戰袍上血跡斑斑,染過無數次鮮血的披風帶著被刀劍割過的幾處裂口,此刻隨風拂動,深一處,淺一處,也不知是敵人還是他自己的鮮血。


    發絲從高冠上垂落幾縷,散落在俊美的麵頰邊,在他幽深的眼眸凝視神劍的片刻,綻出一個很幹淨的輕笑。更讓高長恭本就變得冷酷的氣質平添了幾分柔和,看起來像極了初次見麵時那般親昵無害。


    淩空還記得那個容顏勝雪的小小少年,在皇城裏站在那看他,那般清雅脫俗的氣質,和溫順純善的微笑,以及那最親呢無害的微笑之中,但之後在戰場上高長恭抹去所有棱角,艱難地深藏所有的驕傲和屈辱,憤怒和隱忍,那張笑顏是淩空許久不見了。


    這一刻,淩空才明白,其實他拚著命守了那麽久的人,無非就是想守住他當初那份最單純的微笑。


    但終究,淩空失敗了,他隻能看著高長恭一步一步走向沉淪,一步一步變得殘酷,變得越來越孤獨,並在孤獨裏中平靜地走向崩潰。


    “淩空,過來。”


    高長恭緩緩戴上那副麵具,麵具下那雙眼睛淚痕淒楚,眸精黑,再也無法遮掩。


    ……


    外麵,一直在注視蘭陵王的那位絕美的女子,心像是被狠狠扯動了一下,然後定定地看向他,那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哀傷……


    “笨蛋老白,我欲幫安度餘生,你卻早已沒了活的念頭。”


    蘭陵王府早已被層層包圍,而屋內隻有那個身披戰甲的戰士,隻見他歪了腦袋,麵具下那雙眼睛笑的很燦爛,眼睛璀璨流光,有如星辰般耀眼的光芒。


    “淩空,快點啊。”


    隻見他張開手臂,似乎是在等一個期待依舊的懷抱,那樣絕望無力的聲音狠狠地刺痛了淩空,但他隻是劍靈,一個沒有資格流淚的劍靈。


    那屋外一直靜靜看著他們的女子頓了頓,剛想說什麽,就見那劍超著那懷抱衝了過去,瞬間刺穿高長恭的身體,鮮血從傷口處溢出來,他澀然輕語,血,從他嘴巴湧出,染紅了衣襟,“淩空,謝謝你。”


    “嗚嗚——”那是號角的鳴聲,高長恭笑了,他竟然聽見了戰鼓如雷,號角重啟,那一刻,他終於閉上眼,露出了釋然的笑意,仿佛他終於可以解脫。


    然後瞬間跪在地上低垂著腦袋,但身體不肯倒下,猶如戰場上那麵破裂的旌旗在寒風中依舊高高掛著,從不肯倒下。


    但刺穿身體那一刻,定是很痛很痛的吧。


    【啊啊啊——】神劍發出淒慘的叫聲,一種歇斯底裏的喊叫,像是蒼老垂危的人在絕望的荒原中發出的哀鳴。


    那一刹那,副將的靈魂竟然從神劍裏跑了出來,宛如神人般現身,年輕臉蛋,卻垂掛著幾縷白發,一身戰甲。


    隻見他用力抱住那具早已沒有一點生命特征的屍體,猶如在拚命完成高長恭死前的那個懷抱。


    在和高長恭接觸的瞬間,那外麵一直注視他們的女子看不清淩空的臉,隻看見淩空的身體突然在空氣中扭曲了,然後慢慢淡化、透明,最後半個撫著蘭陵王臉的手掌都徹底在空中消失!


    和神劍結下契約的靈魂是逃不出來的,拚命逃出來的靈魂隻有魂飛魄散這一條路了。


    耳邊依稀聽見淩空的喊聲被風聲吞沒。他說了句什麽,女子沒聽清,隻隱隱約約聽見“長恭”二字遺留在拐角。


    下一秒,女子就來到了那具跪在地上的屍體,倔強地跪著,餘暉籠罩在高長恭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長,雙肩快要垮下去一般,但還是撐一口氣倔強地挺著。


    女子歎了口氣,看了眼死一般沉寂、還刺在高長恭身上的利劍,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那柄利劍就被女子拔出,慢慢低頭去看,握劍之人提手一拔,豔紅的血光噴薄而出。


    “哦彌陀佛,幸好老衲來得及時。”一個老和尚走過來,他手持法杖,另一隻手橫在胸前轉動佛珠,低聲頌念著那神秘的咒文,完成祭奠亡靈的儀式。


    “老和尚,此劍你拿走吧,若是不能好好壓製裏麵的戾氣,會殘害世間,劍是你造出來的,你得負責。”女子把劍遞過去,但下一秒,她愣了一下,淩空還在,竟然沒有完全消散。


    “嗬嗬嗬,沒錯,淩空還在,老衲強行把他快要徹底消散的魂魄鎖迴劍裏了。”老和尚接過劍,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不過倒是沒旁的表示,匆匆便離開了。


    重要軍事統領蘭陵王的遇害,震驚世人,不僅僅是北齊百姓震動,連被北周也大為驚訝,這也預示著北齊王朝的行將終結。不過才四年,北齊王朝被北周皇帝宇文邕滅掉,高氏子孫幾乎全遭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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