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了夏天,不是熱的嚇死人,是人都要被毒死,這太陽太毒了,一刻鍾能曬脫一層皮,三刻鍾就曬成一條人幹。


    尤其是中午,中午沒人出去,拉黃包車的都跑去歇腳了,出去拉十單生意才一塊大洋,有錢老爺拖著大屁股往上麵一坐,打了傘還嫌熱,還嫌他們跑得不快,底層人的生活真是糟心。


    也不是沒有人,街上還是有人的,比如家無所依的乞丐之流,比如屁大點的野小子,身邊圍圍哄哄聚了一堆相同年齡的同伴,個個眼冒紅光,皮膚和爪子全都烏漆嘛黑,跟討飯的乞丐真是同道中人,髒的一個樣。


    皮膚黝黑,乃是太陽的罪;


    眼冒紅光,乃是口腹之罪。


    人活著就要吃飯,肚子一餓屎都要吃,嗟來之食咽下去尚且要點臉,這群小子臉都不要,往乞丐碗裏掏食吃,實實在在地不是個東西。


    真是比擠在貧民窟的紅頭阿三都賤,阿三好吃懶做,家裏至少還養了四五個老婆,一養崽子養一窩,一不順心就打,打完第二天還來酒店看大門,拿了小費還追在屁股後麵拎箱子討錢,狗比倒灶不三不四,實在不成樣子。


    乞丐遊手好閑,賴唧唧地活著,人生最大的理想不過就是賴到死,像這種老賴的人,其實一天能討的飯食非常有限,不夠這群小子打一頓牙祭,何況個個十三四,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不吃怎麽行?


    三兩個分散了,全都蹲在地上,穿的破布堆破布,都不知道是哪出逃荒過來的賤種,這些賤種堆成一窩,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下賤的命。


    幾個人圍成一圈,小子一號摳摳屁股上的疤瘌,拿手肘去捅小子二號,說自己已經餓了兩天了,光是揍叫花子拿人家的飯來吃也不是辦法,接下來該怎麽辦。


    小子二號給了他腦袋一下,拍西瓜都要拍碎的手勁,說就你餓,大家夥就不餓是吧,這不是大哥還沒說話嗎,狗養的蠢貨,一邊呆著去!


    打完小子一號,小子二號也是犯愁,愁到後麵還是犯了同樣的錯誤,拿眼睛去瞟他們那位大哥,一個人悄悄嘀咕,說再不吃東西就活不了了,大夏天的翻垃圾都翻不出好貨,菜也是餿的,接下來該怎麽辦啊。


    大哥不說話,兩隻眼睛熬得比誰都紅,這幾天有幾個小子已經陸續被他捏斷了脖子,原因是他們竟敢搶大哥的糧食,活該不得好死。


    大哥一點都不大,歲數也就是十五左右,可是心有見地,下手也是狠出境界,逼得剩下的一號和二號不得不服他。


    在這倆愣頭青期待的視線中,他們的大哥說話了。


    “一會兒找一戶人家,直接搶。”


    關於搶哪戶人家,大哥也不傻,太窮不行,翻箱倒櫃都翻不出幾粒米花;太富也不行,富人心眼窄,偷一口飯就要叫人來收拾他們,說不定一氣被打慘了,以後想吃都沒得吃。


    他媽的,這天太熱了,熱的都不想動。


    等下午吧,等天不熱了,他們就去搶。


    預計要被搶的那一戶,從外觀上看的確是大戶人家,石庫門建築,然而周圍兩邊都已經打通了,隻有當中一扇最大的門,看得出是三家並一家的大院子,少說也是個經商的大家族。


    為什麽選中這一戶,理由也是很充分的:這處大院的主人分明是窮了,富貴隻是假象,假的就隻剩了一扇門妝點。


    賭無止境,窮的叮當響,男主人被討債的債主打成了一灘爛肉,由於天氣原因,打手並不願為了一灘爛肉再使出一身臭汗,於是姑且欠著,明天再打。


    挨打的時候沒人管,債主一走倒是來了人。


    一個很小的小人。


    這家的閨女大概是腦子有點毛病,親爹被打成那樣她也不叫,手裏捏了一隻小桃,毛茸茸的桃子,一口都還沒咬。


    小丫頭片子最好搞定,這群小子一看就衝了上去,想抓住小的威脅大的,好歹先訛人家給出一頓口糧。


    衝過去了,團團圍住,一群野小子定睛一看,發現這丫頭不是傻,是在看笑話。


    瞧那胖手,那小腳丫,從哪看都是滾圓喜氣的肉。


    她手上捧著桃子,底下卻拿自己的腳丫去踩她爹的頭,踩她爹的手。


    踩的很專心,很用勁——這麽小的年紀,就知道報複,知道撒氣了。


    小子們圍著這麽一個小娃娃,肚中饑餓也不忘思考,感覺上海這地方真是怪,小屁孩都能長成妖怪。


    小丫頭很乖,半點不去瞧身邊這群麵目猙獰的野生雜種,她隻是玩桃子,毛毛的紮手,就是不咬一口。


    白嫩的臉蛋,漂亮的眉眼,天青色的小褲褂,頭發還有點微微地卷,可能是自然卷,天生的。


    這麽小就曉得怎麽穿才好看,比年畫上的娃娃都好看。


    野小子手欠,搶飯吃的初衷都忘了,難得遇到這麽個活寶貝,就想把她揪起來玩玩弄弄,小丫頭別看渾身都是肉,輕飄飄的一提就提溜起來,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五官是出奇地漂亮。


    “大哥,要不我們把她綁起來,先帶迴去玩幾天?”小子一號提議著,又拿自己的髒手去蹭刮娃娃的嫩臉,嫩的他一刮就是一道髒髒的紅印。


    “嘿,他娘的奇了怪了,這家的家大人都死絕了是不是。”二號站門口朝裏望了一眼,說:“一個爹被揍趴下,就放一個孩子看家,這院子看著像是沒人了,咱們要不現在就摸進去吧?”


    他這通狗屁放完,大哥沒說話,倒是懷裏的娃娃說話了。


    “人還活著,沒死呢。”她還是捧著桃子,小小的嘴唇像兩片嫩花瓣,和桃子皮一樣,粉色的。


    “姆媽被爸爸打傷了,叫人招了車送她去醫院看毛病,還有張媽,張媽出去買菜了。”


    小人掰著小指頭數數,說家裏一共還住了多少下人,米缸裏還有多少米,他們家已經連著半個月沒有買新米了,討債的叔叔們把院子裏值錢的東西都搬光了,導致她今天想吃水果,張媽幾乎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出最後一隻大桃子。


    喏,就是她手裏這隻。


    一句兩句,小娃娃跟講故事一樣的,不知不覺就把麵前幾個破衣爛衫的臭小子給糊弄住了。


    當然童言童語,她說的再清晰流暢也沒用,聽起來就不怎麽真實,這娃娃從臉蛋到體積都生的太小,叫人實在不敢相信這麽小的年紀就已經修煉地成了精——何況她又那麽可愛。


    “還有,把我放下去吧。”


    小娃娃吮著手指頭,一派天真地說:“你們在我家門口站的已經夠久啦,這裏一到下午就很熱鬧的,再呆下去,爸爸就要醒了,弄堂口賣蔥油餅的周阿叔都要迴來啦~!”


    可惜野小子喜歡她身上的奶香,所以不肯放,又使勁蹭了一把嫩臉,好像是很羨慕她的樣子,因為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幹淨,沒有這樣的好的皮膚。


    “這樣。”這小子嘿嘿一笑,還是個愣頭青:“小妹妹你不要喊不要叫,讓哥哥們進去拿點東西吃吃,吃完我們就走,好不好啊?”


    她點點頭:“好噢!”


    臉上嬰兒肥肉鼓鼓地,看著就很稚氣,討人喜歡。


    然後她又露出個笑樣子,把手裏的桃遞了出去,遞到那個始終不說話的人麵前。


    這一切都是憑著直覺,她就感覺三個髒兮兮的人裏麵隻有一個是很危險的,而且另外兩個好像都很聽他的話,所以她被動地就去討好他了。


    “大哥哥,給你吃桃!”


    她沒撒謊,真是好大,好香的一顆桃。


    大哥哥把桃子接過來,看看她。


    真是好大一雙眼,水靈靈,讓人頗想抓一把糖撒給她——前提是他能弄來糖的話。


    他把桃子往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咬下一大塊,甜的幾乎要倒了牙。


    小娃娃被那雙又黑又臭的髒手放下來了,不過眼睛卻還是盯著他們,用充滿童真的語調問道:“大哥哥你們是哪裏人啊?”


    大哥哥啃著桃子,想了想:“哥哥也不知道,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大人一起逃荒來的。”


    小娃娃長長地哦了一聲:“那你們是真的很餓哦,那等會兒到我家裏一定要快點吃啊,張媽很兇的,我怕她看見了要打你們呢。”


    大哥哥說好的,我們就吃這一次,以後都不來了。


    大約是太不把小娃娃放在眼裏,仗著大人都不在,他們還真就進去了。


    看著這群衣衫襤褸的哥哥,小娃娃站在門口探頭,隔好遠了都感覺他們身上都是發臭的,好惡心。


    抹抹臉,又走到爸爸身邊,在深吸一口氣,準備大哭之前,又狠狠地在爸爸手上踩了一腳。


    氣死了,真是氣死了。


    一輸錢了就打人,不光打媽媽,還打她,那些打手叔叔怎麽這麽沒用啊,這樣的爸爸她真是受夠了,結果依舊是打不死,每次都打不死,每次都要媽媽當掉首飾去填醫藥費,什麽廢物還配做她的爸爸,她才不要這樣的爸爸呢,真是想想都氣死了。


    小孩子的大眼睛怎麽看都是那麽大,她用眼角的餘光去看,看到弄堂口已經有巡捕房的人出來巡邏了。


    用手蘸了一點爸爸腦門上磕出來的血,血糊糊的,一點都不好玩。


    眼看爸爸還是沒有反應,跟之前無數次的半死不活一模一樣,小娃娃又生氣了,覺得媽媽這麽漂亮,她也這麽漂亮,為什麽就爸爸身上的味道這麽難聞啊,難怪張媽每天都要在米缸裏點一根玫瑰香來熏味道,連她這樣脾氣好的人都受不了了,可見爸爸有多討厭。


    哼哼地埋怨了兩句,小人精似的生物終於在自個親爹身上解氣了,便轉過身,朝外麵大喊:


    “救命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豔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隗並收藏豔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