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嗚嗚地噴著濃煙,拖家帶口的衝在最前麵,大包小包地往上拎,王佩瓏和陳鳳年兩個身上輕便,所以反倒不急,寧願夾在人群當中隨大流,不想擠到前麵被人踩鞋子。


    大流隨著隨著,月台外傳來響動,似乎是有外來的人群急著朝裏麵進。


    王佩瓏迴頭一看,臉色突變,頓時一股寒氣直衝天靈蓋,忙拉住鳳年,聲音打著顫地,說道:“不好、是萬顯山的人!”


    她仗著身上做了偽裝,還勉強能鎮定下來,隻是磨著牙,狠狠地罵蘇佩浮,罵她那個師兄。


    “這個大煙鬼,他居然真的會為了那點子錢來害我,這麽多年啊,我這麽多年真是白對他好了,他媽的,這人壓根就沒長良心..........”


    王佩瓏這樣想著,便迴頭想再看一眼,想看看蘇佩浮是不是跟她想的一樣恬不知恥,是不是他也來了。


    剛動了一下就被鳳年喝住:“不要朝後麵看!”


    王佩瓏被他這麽一喝,脖子嚇得一縮,頭上的小呢帽越發蓋住了整張臉,她藏在鳳年的身後,同時也把自己隱在了人群之中。


    偏偏裏外一通亂擠,外麵的打手逼近,裏麵的人忙著趕上火車,有人使足了力道朝她背後一推,連她帶鳳年都摔了一個趔趄,王佩瓏摔得結結實實,腳骨崴了一記狠的,疼的當即便叫出了聲,陳鳳年想拉起她,拉起來又見她站不住腳,走路跑動都是問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半邊架在自己身上,他一人帶兩人,一咬牙,伸手推開攔在前方的大漢,卯足了勁往前衝。


    已經來不及了,站台開始騷動,那些人已經發現了他們。


    王佩瓏嚇得神魂都要出竅,鳳年攬著她,她的視線一半有鳳年,另外一半則能看到後方,後方不多遠,正是大前夜裏被她甩脫的老熟人,他是萬顯山家養的狗,他不來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


    她感覺鳳年也是真急了,飛速地向前跑。


    可惜跑到站台口,他停住了。


    前有狼後有虎,洪雙喜站在正前方,看這對亡命鴛鴦的眼神是十足的冷漠,細看都有些悲天憫人的含義在裏頭。


    他是在想,想這對鴛鴦要跑怎麽不多跑跑,短短兩天他們怎麽跑,北站去北平的車次統共就三趟,蘇佩浮跑來告密,一說他就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就直接趕到現場抓人,果然一抓一個準,小鴛鴦不是感情好麽?不是一門心思要比翼雙飛麽?現在他來了,攔在他們跟前,這場一廂情願的逃亡也就到此為止了,看他們還怎麽飛。


    洪雙喜示意手下的人先別著急,隻用眼睛去追她的痕跡,小呢帽還是擋不住她的臉,她看上去精神了一點,跑的太急,臉頰紅了兩邊,不過腮紅退了下去,她那臉色依舊不好看,慘白慘白,白的瘮人。


    可能是失望近乎絕望,最後通通蓋過了希望,混合在一起,就是她此刻的表情。


    洪雙喜略帶欣慰地感受著別人的恐慌,才過去短短兩天,兩天又不是兩年,他竟然還怪想她的。


    “........”


    三人對視,王佩瓏首先察覺到他的目光,知道今天對方是早有防備,隻等他們一出現就來捉人,於是也不用鳳年再架著她,自己站定站好了,就跟他道:“對不起啊....這次全是因為我,咱們可能走不了了。”


    陳鳳年搖搖頭,語氣是很沉重,卻也看不出是不是真的死心:“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他們就差一步,隻差那麽一步,就跨進了車廂。


    但事情,往往就是‘差了一步’。


    隔著不遠的距離,洪雙喜突然衝她笑了下。


    他在提醒她,當初他們之間做過一筆交易,她向他保證過什麽,許諾過什麽,今天終於到了兌現的時候,就是不知她還記不記得。


    ......王佩瓏不記得、她早忘了!!!


    眼看一男一女還是貼在一起沒有分開,洪雙喜決定在火上再添一把柴,故意高聲道:“三少爺,別來無恙啊。”


    陳鳳年根本笑不出來,不過表現上的確是比以前大有長進目,不再是那個上門逼債還要躲到佩瓏身後的小男人,對方要看他笑話,他就偏要做出個樣子,於是就說:“青天白日,洪先生就等不及想動手了?”


    “動手?”


    洪雙喜搖搖頭,表示自己沒那個意思:“三少爺這次是玩笑了。”


    他慢慢走近,身後的人也不閑,將他們二人形成一個半弧形的包圍圈。


    逼到一定距離,洪雙喜叫身邊的人都停住,隻身走到三少爺身前,同他麵對麵:“大家出來混的,都是身不由己,像我,我也不是非要和你作對。”


    拿手一指藏在他身邊的女人,洪雙喜笑的堪稱歡欣雀躍,又壓了壓聲調:“盧大公子肯保你安全上車,三少爺怎麽還想拖家帶口呢?你看看懷裏摟的是什麽貨色,能睡覺的女人多了,何必為了這麽個女人放棄大好前程,她的手腕三少爺想必是沒見過的,我隨便說一兩件出來,估計三少爺聽了都不敢信。”關於女人,他一向是點到為止,接著又從實際出發,大大方方地施行勸誘:“我們老板那裏做事不留餘地,我倒是覺得可惜,三少爺一表人才,去北平混個機關,日後東山再起做什麽不行,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我話就說到這裏,三少爺是聰明人,到底是走是留,你好好想一想,我不著急。”


    這話他倒沒故意避著誰,就是說給陳鳳年和王佩瓏聽的。


    陳鳳年一時語塞,腦筋飛轉。而王佩瓏做了那麽多虧心事,心裏本就有鬼,一聽更是氣得暴跳,要是萬顯山的那把袖珍槍還在身上就好了,她就算開不死他也要拿刀捅死他,挑撥離間、偷換概念,這些招數都是跟誰學的,這還是她認識的醜鬼嗎!?


    她不能不跳,不能不氣,因為醜鬼說的都是真的,但凡長了腦子的人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雖然對鳳年有信心,但那份信心......說白了也就是安慰自己,她知道一點都不可信。


    洪雙喜見挑撥的很合時機,這下更是一點不急,幹脆退到一邊讓這對小鴛鴦好好地想,反正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鳳年不作聲,醜鬼看熱鬧,火車就要開了,王佩瓏心裏發慌,一顆心沉沉地筆直往下墜,她想要不就算了吧,你不用帶上我了,你也不用這樣跟他耗著,我留下,換你走,你走的遠遠的,東山再起了記得再來接我,我同意了、我讓步了,我讓步了還不行嗎?!


    她下定決心了,剛要這樣開口,鳳年卻突然轉身抱緊了她,抱的她幾乎要透不過氣。


    “佩瓏,你送我的戒指,很漂亮。”


    王佩瓏的眼前是鳳年的襯衫,是他的領帶,她被固定著,一味隻想搖頭,她不要聽鳳年說這樣的話。


    火車的鳴笛越來越響,嘈雜的無法入耳。


    一顆心跳的近乎迸裂,嘈雜中,鳳年一字一句的,聲音是苦澀,可看眼睛,很難說沒有恨意。


    他死死地抱緊了她,字句清晰地,跟她說:


    “佩瓏,對不起。”


    然後,他一把推開她,將她推得一個踉蹌,自己趁著所有人尚未反應,隻身跳上了火車。


    洪雙喜猜都不用猜,早就料到他會這樣,意思意思地叫底下幾個人去追,結果當然是沒有追到,不過陳鳳年跑的太快,慌忙之中從身上掉了樣東西,他來不及去撿,或者說,不撿了,隨它去吧。


    王佩瓏跪倒在地,那枚戒指孤孤零零,戴在無名指上那麽合適的,鳳年說不要就不要了。


    還有她,也是說不要就不要了。


    她愣愣地,看火車緩緩駛出站口,想追卻又無力,她那些話都還沒有說,鳳年就認定她擋了他的路,他就不要她了。


    那麽以前說過的話呢?他們相好一場,說好下半輩子都要好在一起的,難道他都忘記了?


    王佩瓏伸手把掉在地上的戒指拿起來,長長久久地看,看多了,她一時間打了個激靈,發現自己好像頓悟了。


    她這副樣子,圍觀的人雖然不至於感同身受,但是原先看笑話的心也淡了,也不看了。


    洪雙喜憐憫她受了刺激,保不齊接下來就要抽風暈過去,就歎口氣,沒叫身邊的人動手,而是上前,打算先把她攙起來,攙起來再瞧瞧她的反應,老板那裏還有一道關沒過,他要親自押她迴去,路上他可以教一教她,這一迴該怎麽跟萬顯山示弱,她該怎麽求生。


    月台上的人群已經散去,他作勢要去扶她,誰想他還沒動,地上的人卻瘋了一樣地向前跑,得了失心瘋的瘋女人大約就是這個樣子,洪雙喜心想她心死了身體倒是不死,還是惦記著要追火車,不過頂多就追個二十步吧,看她瘦成那個樣子,怎麽跑都跑不快了。


    超過二十步,他發現不對,這女人不是要追火車,她是要跑到軌道當中,她想作死!


    他大步上前,抄起她就往迴拖,王佩瓏已經掙脫了外套,帽子都掉了,梳好的短發也搖得四散,口中念咒一樣地絮絮叨叨,洪雙喜以為她是在哭嚎,特意低頭去聽個仔細,才發現她念來念去就一句話:


    ——“原來他根本就沒想過帶我走”。


    王佩瓏這麽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她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那裏已經壞掉了。


    ——“鳳年他騙我.....他騙我......”


    ——“他說要帶我走,都是騙我的。”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手背上有水滴砸落,洪雙喜輕輕地將那滴淚水拭去,心想:她哭了。


    那淚珠墜的洶湧,卻又無聲,王佩瓏被眼淚弄糊了視線,她無法忍受自己的失敗,她為鳳年製定的下半輩子,還有她為自己製定的人生,這兩樣她都是失敗,這樣的現實打擊到她了,這一次是板上釘釘,她沒法去責怪別人,也不能盡數責怪自己。


    太過絕望,便隻能哭。


    哭的喘不上氣了,她就感覺喉嚨一熱,有什麽腥甜的液體順著嘴角往下淌。


    王佩瓏無意識地抹了抹嘴巴,發現是血。


    ......很好,第一次遭到打擊,她隻是尖叫;沒想到第二次打擊來的更大,可是她沒那個心氣,她已經叫不出來了。


    那麽好,那麽她就隻能吐血,因為她此刻受了刺激,已是氣血攻心。


    洪雙喜被她的動靜給唬住,伸手要替她去擦,擦的手忙腳亂,擦得她像個鬼,大白天就涕淚交加,心口流血。


    望著手上猩紅的液體,他有些奇怪,又想:這就撐不住了?小白臉不要她,她就這樣絕望,絕望到吐血了?


    他不覺得惡心,照樣雙手並用,用手帕,用袖口給她擦,擦到幹淨。


    伴隨著女人的嗚咽,以及遠方傳來的鳴笛,洪雙喜似有所感,抬頭望天。


    此時正是上午九點,朝陽映目,天氣不陰也不晴。


    該走的走,該留的留,時代的齒輪不留痕跡,該繼續的還得繼續。


    ——原來這隻是他們的平凡歲月裏,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日子。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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