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事被這莫名其妙的話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一掌拍過來,扭轉沈黛的耳朵,拖著他走,「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娘隻是賤,你是單純的壞。你這小兔崽子比山坳裏的霧還深,吃人不吐骨頭的。」


    沈黛垂眸,淡淡道:「你說得都對。」


    女管事不屑地「哼」一聲,罵了句:「賤骨頭。」


    沈黛被推搡著來到一間亮著燭光的屋子前。


    女管事對著緊閉的門窗想說什麽又退縮,她推了沈黛的肩一把。沈黛跌跌撞撞地立到門前。


    女管事在後麵壓低聲音道:「你自己說。反正無論如何讓他把你留下。盯緊他。有什麽事去報老爺。」


    女管事說完,嚼著她的舌頭走了。


    沈黛平舉雙臂,左手掌覆蓋在右手掌上,深深一行禮,十分乖巧恭順的樣子,「貴客,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蘇大掌櫃讓我來照應一下。」


    屋子裏的燭火晃動了一下。


    沈黛記得,六月初,府內的窗戶都糊過新紙,清一色用嫩竹製成的輕薄的玉扣紙。這紙在燈火照耀下能透人。此刻,臨窗就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閃爍的燭火描著他的邊。


    大暑天的夜晚,門窗緊閉,倒像是存心要悶痱子。


    那人沒有迴答。


    沈黛沒有抬頭,隻是用餘光去瞟那個影子,試探地再喊一次:「貴客?」


    一個低沉聲音響起:「迴去。不用。」


    影子覺得眼熟,聲音更是熟悉。


    還真是!


    沈黛倏地站直身體,像是捉弄又像是挑釁:「溫公子,聽出我的聲音了嗎?」


    「嗯。」


    沈黛看到窗戶後麵的影子突然矮了半截,又一根蠟燭被點亮,物極必反,窗後的影子頓時黯淡了下來。


    沈黛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窗後應該是一張書案。他在學堂時常見公子們這樣寫字,大概猜出來了——溫藏弓正在提筆寫字。那長條形的筆時而變長時而變短,擺來擺去,有些像沈黛從前在街上見過的演皮影戲的竹籤子。


    過了一會兒,裏邊傳來一句問:「還不走?」


    沈黛轉過來,背靠窗戶蹲下來,雙手交疊在膝蓋上,頭枕在小臂上,仰頭看院子裏的月亮,「溫公子不喜歡我進屋,我就在外麵站一夜。有什麽事你盡可以吩咐我。」


    溫朔說,「怎麽一下子變得如此——」他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一個準確的詞描述,「溫順?」


    沈黛說:「沒辦法啊。吃人家的,就要聽話。我就是個壞心眼的賤骨頭。」


    溫朔道:「別人怎麽想不重要。隻要自己別太輕看自己,也別這樣故意喪聲歪氣裝給人看。」


    沈黛「哦」一聲,心裏不服氣,暗想,要你管。


    溫朔問:「他們叫你盯著我?其實不必。假使我想做什麽,這裏沒有人能攔得住我。你試過兩次了。迴去吧。」


    這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受主人家待見。


    沈黛心中有個念頭冒頭,按下去,又冒出來,終還是問出口:「道盟的師兄,你為什麽死皮賴臉留在這裏?都快惹人討厭了。」


    「誰?」


    「自然是蘇大掌櫃。」


    沈黛心裏接一句:還有我。


    溫朔道:「天下人很多人討厭我。習慣了。」


    沈黛道:「師兄,你在迴避我的問題哦。看來你心裏真的有鬼。」


    窗後的影子頓了頓,久久沒有再填一筆。沈黛沒能看到這個動作,他背對著窗戶,即使能看到,那也隻是一團黑影,吞沒一切波瀾情緒和生動表情。


    沈黛再問:「所以——是為什麽?」


    溫朔道:「我明早就離開。」


    沈黛道:「還是在迴避。我越來越懷疑你了。」


    溫朔的筆又動起來,好一會兒,仿佛是無心一問:「蘇掌櫃沒為難你吧?」


    「沒——沒啊。」沈黛支支吾吾道,他整個人像是生了鏽,不——結了冰,身上的每根汗毛都豎起來,一動,每一節骨骼都「嘎吱吱」響起來,馬上要碎成一塊塊掉在地上。


    就因為這個?


    因為他?


    這人到底要幹什麽啊?


    纏著他幹什麽啊?


    道——盟——


    嗯,有個「道」字,就和蘇大掌櫃用的那些運竹器的牛鼻子道士一樣。他是個道士。沈黛得出的結論——他是來收妖邪的!


    溫朔道:「那就好。」


    好個屁——


    潮濕的大暑天,沈黛感覺到背後涼颼颼的,反手一抹,手掌上都是抹下來的冷汗。


    涼——


    他又有感覺了啊?


    很小的時候,沈黛以為自己沒有五識,可後來發現,不是的,隻要他燃起強烈的情緒,那些能引起他情緒波動的顏色、氣味和觸感就會突然衝出來,且隨著情緒攀升,由淡轉濃,直至像浪潮一樣將他淹沒。


    譬如沈黛在懵懂無知時,被沈夫人抱在懷裏,他不知道心髒怦怦跳的原因是歡喜,就自然而然嗅到沈夫人衣袖裏的脂粉香,也能看到沈夫人的裙子上如水色暈染的艷紅的牡丹。而其他的人和物則依然是黯然無色。小孩子目光的聚焦點自然就被吸引在自己母親身上。


    再譬如,沈黛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聞到酒味,那就意味著身體受到緊繃的情緒牽引,早一步地察覺了危險——他又要遭殃了。不過,他那酒味隻會在最開始的一剎渲染,且在頭幾次濃烈,近些日子幾不可聞了。他想他都無所謂了。像條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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